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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家人的话是靠得住的:圆通师太到唐府时,固然恰值唐子嘉二老板出门去。不过那时二老板脸上的气色可实在说不上有菩萨在那里保佑。
  二老板出门去,也是想碰碰什么“机会”。自然他比乃朗要老练得多,而且他的“碰”法也比乃郎要大方得多。他所“碰”的对象也比乃郎的要高明得多。
  二老板要“碰”的对象也不姓赵,却姓钱,也不叫歪嘴,却叫做芳行。
  钱芳行是城里最大最殷实的宝源钱庄的经理。从前跟二老板也是好交情,现在也还是亲热得很。因为二老板大股的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宝源钱庄刚刚把放款如数吊回。
  二老板到了钱芳行家里的时候,恰值这位“阿大先生”应酬了回来,满身还是酒气。一见是唐子嘉二老板,这钱芳行就哈哈笑道:
  “有人说你要回来过年,果然来了。”
  “啊,芳翁,是听哪一位说的?”二老板神色有点不自在。“我昨天夜车刚到,众亲友处都没有去拜会呢!你芳翁这里是首位。”
  “啊哈!不是城里人说的。是上海朋友写信来,偶然提起说老兄今年过年怕的要出码头。我一猜,大概老兄别处也不至于去,十成里有九成是回家乡来静几天的。——哈哈,到底是老朋友,摸得着脾气。”
  二老板也笑了。他知道自己在上海的“尴尬”情形,这位钱芳行肚子里已经头头是道了,便也不肯“见外”,略谈了几句,便落到他拜会的宗旨。
  “咳,芳翁,这一回我唐子嘉非仗你老兄大力帮忙便会过不去……”
  “啊!哪里话,哪里话!子翁,我们是十几年的交情,请你直说罢。
  钱芳行的肉里眼轻轻一溜,脸上的表情倒是顶诚恳的。“承情,承情。嗯——芳翁,我也不想绷补得挺刮光鲜了,反正如今像我这样尴尬的人,着实多在那里;我——不瞒芳翁说,只想稍稍挪动一点,把几张空头支票收回。数目不多,两万头。抵押品呢,你芳翁是明白的,田地,市房,再不然,华光绸厂本年秋季的新出品,——随你芳翁吩咐就是。”
  钱芳行眯细着他的肉里眼,一字一字很注意地听完了,沉吟着不开口;过一会儿,他才叹口气说道:
  “子翁,你的事情我都明白。你子翁就是人欠的统统不算,单照你的身家来抵眼前这廿多万债务,也是绰绰有余;要调动一头两万,原也只要一句闲话就行。无奈这市面实在太怪了,嗯——‘信用,信用紧缩’,有产无受主,大财主倒变成了僵死!”
  二老板一把抓住了钱芳行的臂膊,很感激地叫道:
  “对,对!芳翁!你这真是知心之论,知心之论!”
  钱芳行看着二老板的胖脸,又叹了一口气,绝对恳切地说:
  “哎!子翁!可惜你迟来了一天。今天——刚刚两点多钟,城里搁浅了两家钱庄:裕丰和泰昌,你子翁也有过往来的。我们东家一看太紧,就马上交代下来,只收不放!就是拿金条来做押款,也不行!”
  “什么!金条押不出现银子!”二老板跳起来叫着。“可不是!筹码不够,你有什么法子?不过也为的是节关,东家惟恐缺了头寸,那时叫天不应,岂不是要做了第二个裕丰!”
  “啊!我早一天来就行?”
  “嗯,早一天,东家还没扣得那么紧,我和子翁的交情好歹得买账的,可不是?”钱芳行的语气还是绝对的诚恳。
  “咳!——”二老板叹一口气,心里不由不抱怨他自己没主意;他原想早两天就来的,都为了姨太太一句话,便迟到昨晚才动身。
  “那么,芳翁,你好歹帮忙转弯想想法子。”
  二老板的声音也有点异样了,一边说,一边站起来作了一个揖。
  钱芳行立刻满脸堆起笑容来,也欠着身体拱拱手,连声说:“哪里,哪里,你我至交——”这“交”字音一拉长,可就没有下文了。同时他的一对肉里眼夹紧得几乎没有一丝儿的缝,那眼睛上面的细眉毛也轻轻一皱,二老板看着不由得心不发跳。幸而钱芳行随即举起右手来在脸上一抹,居然把那副不尴不尬的嘴脸抹掉,依旧是绝对恳切的神气了。他大声咳了几下,左手的中指和食指不住地在椅臂上划着圈子,这才慢慢地说:
  “那么,——这样罢,子翁,城里的××银行经理谢晋寿——啊,子翁大概和他不很熟罢?他——就是十年前在我这里帮忙过的谢老四罗!我还能够和他说几句话,——子翁,今晚上我做东,介绍他和你谈谈如何?”
  二老板不转眼地听着,呼吸也有点不自然;等钱芳行说完,二老板刚刚心口一松,顺过一口气来,就满面笑容地拱着手,正想说“全仗,全仗”,不料钱芳行又接着说:
  “不过——他那里,你子翁要做押款,地产田地恐怕也不行;——只有公债,还能够和他商量商量。……”
  “啊——”二老板忍不住喊出了这一声。
  “我和他情商情商,或者可以照市价六五折抵押。”钱芳行作了结束。这两句却说得很快而且像很有把握。
  “哦——哎!——”二老板说不出话来了。
  满屋子好像只有二老板苦闷地喘气的声音。
  二老板是在“苦闷”。第一因为他要抑制心头那一股无名之火,——因为讲交情的钱芳行的所谓“交情”原来只是这样;他二老板,要是手头有公债,也何必打恭作揖劳姓钱的驾!第二也因为他看来这一趟“拜会”大概没有结果,不要说二万便是二千也未必弄得到。
  但是二老板之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倒又并非为的他在“苦闷”。他这样的人不比他的令郎;他即使地位僵了,舌头不会僵。他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因为他一气之下便想回敬钱芳行“一杯冷酒”,——本年端阳节立大当铺倒闭的“前夜”,这位钱芳行跟二老板“情商”提回宝源庄放款的当儿,却也就是二老板现在这副陪小心的嘴脸,那时二老板因为顾全“交情”,所以宁可让立大当铺的许多零星小款存户们吃亏些,竟买了钱芳行的“账”。
  二老板在“朋友”跟前能够顾全“信义”的时候就这样总是“顾全”了的!
  “子翁,——论理……呀,谢晋寿和兄弟的渊源似乎不比寻常,——他从前在我这里做过‘朋友’。可是现在却不同了。上月里,住在子翁前街的林焕翁也拿了挺厚一叠红契来,托我转弯跟晋寿商量商量,谁知道竟碰了他的钉子。”
  钱芳行十二分抱歉——又像十二分感慨似的又加着说;
  他那肉里眼忽然睁得大一些了。
  二老板一听这话就再也忍不住。他的鼻子里已经轻轻一哼,但他到底还是功夫好,赶快把“哼”的下半段转变为一声叹气,眼看着钱芳行这边,说道:
  “然而,芳翁!这就是时髦漂亮人们‘做人’的法门!尽管你昨天朝人家磕头跪拜求过,——拉过交情,得过好处,今天轮到人来求你了,就要把昨天的事情忘记得一塌刮子精光!芳翁,我唐子嘉吃的亏,就是不能那样没有记性!啊,你说对不对?”
  钱芳行刚听了开头几句时,还在很正经地点头,后来,头就不动了,他那对细眉毛的梢角微微一耸;等到二老板说到“对不对”,钱芳行忽然双手在大腿上拍一记,眼睛眯细成了一条缝,跳起来哈哈笑着道:
  “子翁,子翁!哈哈!你简直是对着和尚骂贼秃了!哈哈!
  子翁,骂得好!哈哈哈!”
  二老板也笑了,也站起来拍着钱芳行的肩膀说道:
  “芳翁!哈哈,骂你也是白骂;哈哈,反正你听过就忘记了!”
  “不然!不然,”钱芳行的口吻忽又正经起来。“子翁,不是忘记得快,倒是为的记得牢。记得放款容易收款难:有时你朝人家磕头也没有人来睬你,就只好全勿管。——哎!总是这市面变得太怪!现在要‘做人’,竟没有法子讲交情了。
  再说,我这里,上有老板,我竟做不得半分主!”
  “哎!芳翁,你这里我是明白的,我是明白的。”
  二老板随口应着,心想钱芳行这条路是走不通了,空头支票一定要出丑了,倒反觉得心里泰然。
  于是两人就谈着别的事了。二老板很爽直地把他那“清理房租”的计划——勒令迁移,约略告诉了钱芳行,问他行得去行不去。
  “子翁,我劝你不必如此操急。你这么一逼,逼倒了他们,‘宣告’起什么‘破产’来,律师呀,会计师呀,一大套,闹上半年八个月,你子翁还是见不到半个边皮的。而且你请求官厅去封门,先就未必办得到;官厅里也不肯把市面弄得太难看。大字号不比得小小的裁缝铺,剃头店!”
  钱芳行非常诚恳地说。二老板才知道账房老胡的报告不是假的。
  钱芳行却又慢慢地接下去道:
  “我这里也被他们拖欠得不少。也是软来硬来都没有办法,只好搁着再说。倒是今天刚才搁浅的裕丰和泰昌两爿庄,恐怕带倒的铺子不止三五家罢,此刻消息还没传开去,明天可就要满城风雨呢!——说不定你子翁也要受点隔壁损失。”
  “哎!糟就糟在这上头呀!……”
  二老板说着,就站了起来,看一看客厅里的挂钟,就出惊道:
  “呀,五点了么?”摸出自己的表来一看。“哦,四点四十五分呢!——嗯,芳翁。再见罢!我约好了一个人,五点!”
  “那么,今晚上给子翁在吴江春洗尘,子翁是一定要到的!”
  “谢谢,谢谢!年前竟——哎,芳翁,过了年再领情罢。”
  二老板眉头轻轻一皱,凑近钱芳行的耳朵边低低说了几句。
  “哦哦,我明白,我明白,”钱芳行连连点头,神气是十二分的诚恳。“子翁所虑极是,极是!不过那些失业工人代表倒也许久没有动静了。”
  “不可不防!芳翁,你想,他们上次还会闹到我上海的公馆里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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