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腐蚀》

                    第三部分


  十一月十九日

  上午就接到舜英的电话,希望我去一趟。我正在踌躇,她接口又说是有点要紧事,非去不可。没奈何,只好答应她。

  那时是十点多。“从舜英那边回来再找陈胖子,也还不迟,”——我这样想;并且我要利用陈胖,说不定还可以从舜英那里得到间接的助力。

  见面以后,舜英就表示了歉意:说有要事呢,是假的,不过好多天不见,很想谈谈,而且,松生又到香港去了,她一个人觉得寂寞。——她笑着打趣我道:“耽误你的甜蜜光阴,实在不应该;可是,分出这么一半天来陪你的大姊姊谈谈笑笑,光景也不算过分的要求罢?将来有机会,还想请你和他一块儿来吃饭呢。现在还不便,回头请你代为致意……”

  我知道她话里何所指,只好笑了笑答道:“一定是陈秘书乱嚼舌头!”

  舜英还要就“他”身上说笑,我赶快转移目标,从陈秘书的“乱嚼舌头”转弯抹角探询我所希望知道的东西。可是舜英口风很紧,除了满口称赞陈胖“人又能干,又热心,一见如故,肯帮忙”而外,具体的话,一句也没有。

  然而她又谈起国家大事来了。“剿共军事,已都布置好了,很大规模,不久就有事实证明。”她郑重其事对我说。“从此可以和平了,而且分裂的局面,也可以赶快结束了。大家都回南京去,够多么好?妹妹,我真真不喜欢重庆的天气!说是不冷,前两天可就非生火不行。”

  我一看表上已经快到十一点三十分,就要走。舜英坚留吃午饭。我只好实说道: “还有点事情要找陈秘书,迟了恐怕不行。”

  “哦,那你就更不应该走,陈秘书回头就要来的。”舜英硬拉我坐下,却又打趣我道:“虽说久别胜似新婚,难道离开半天就不成么?——你说不成,我就放你走!”

  我脸红了,心里也有几分不耐:“舜英姊,怎么你今天老是跟我开玩笑呢!如果我近来很少出来,那也无非职务关系……”

  舜英不信,望着我笑,我也不理会。她又关心地问道:“他叫什么名字?从前我见过没有?”我抿着嘴笑,不回答。

  她凝眸看住我,似乎在考虑什么;末了,她拉我坐在一处,亲热而又机密地说道:“妹妹,你也得小心呀!听说你的同事中就有人借此在背后说你的坏话呢!本来逢到男女关系,旁人最喜欢多嘴,天下有几个愿意成人之美的君子?不过,好像对于你今番这件事,内容相当复杂,说不定弄得十分严重,所以你不能不加倍小心在意。”

  我见她话中有因,心里一惊,但仍然镇静地问道:“这也是陈秘书说的罢,他还说了什么没有?”

  “是从他那里听来的。他说你什么都好,就可惜太好胜,逞强,同事中不免结下了怨仇。听说有一个叫什么小蓉的,和你公开闹过几场,当真有这样的事么?”

  我叹了口气,点头。舜英放低了声音,附耳又说:“现在跟你过不去的,就是这小蓉,还有她的——什么。他们说你忘记了工作,一心和——他,谈恋爱;这倒还不怎的,可是他们还说你别有作用,欺瞒上峰呢!据陈秘书说,好像他们已经找得了什么证据似的。妹妹,这罪名可不轻,你不能不注意。你自己觉得有什么失检之处落在他们眼里没有?”

  真不料情形已经那样严重,我还睡在鼓里;但“证据”之说,却大可研究。我忽然对于马同志起了怀疑。但那时候,我力持镇静,只淡淡地回答舜英道:“这里边,暗无天日的事情多得很呢!小蓉他们存心想害我,证据什么的,还不是可以假造么?反正他们狐群狗党,各有所谓历史关系,而我是后进去的,我是孤立的!”

  舜英很同情似的看着我,抓住我的手,放在她手里,轻轻抚摩,一会儿,她慨然说:“妹妹,我想你一个人在他们那一群中,就说没有磨擦罢,也怪乏味似的。可不是,办事情总得有几个老朋友在一处,大家也有个照应。……况且,你在这里,也是大才小用,犯不着再呕气。妹妹,我说,你不如辞了职。昨天上海有电来,说我们的老三出痧子,我不放心,真打算去一遭。你要是肯和我一路走,那就再好没有。”

  我料不到舜英忽然又提起这一个问题。但若正面拒绝,则显然于自己不利,我只好敷衍一下道:“好是好的,就怕我这里要脱身,也未必容易。”

  “那总有办法,”舜英立刻进一步,“或者陈秘书也可以帮一手。总不会没有办法的。”

  我含糊应着。恰好张妈来请吃饭了,这话也就搁起。

  现在事情已经明白,在我前面,有两条路:一条是顾不得小昭了,爽性走在舜英这边,到上海去;另一条是依了小昭的空想,冒险一试。我的心乱得很,拿不定主意。勉强说笑着,维持到一顿饭吃完,我推说有事,就走了。也不再找陈胖子。请求调开马同志这一点,也不用再提。幸而见了舜英,先知道了他们的把戏,要不然,我请求调开马同志,就坐实了我的形迹可疑。我和小昭就立刻完了。

  想得好好的计划,现在全部不行;我非另行设法,只好坐以待毙。

  我决定把这一切都告诉小昭,要求他取消他的“固执”,来一个断然的表示— —“自首”。只有这一着能够暂时挽救最可怕的变化,……

  我准备小昭怀疑我,骂我,——我是下了决心的。

  但是事出意外,小昭静静地听完我的话,并不生气,也不置可否;他沉思有顷,这才问道:“所谓小蓉,是不是矮胖胖的,一个撩天鼻子,眼睛却水汪汪地,一举一动都带点卖弄风骚的?”

  “对呀!可是你怎么会认识她?”

  “昨天那歪脸和胖子来时,也有她在内。今天上午她一个人又来了,赖着不走,胡说八道,足足有半个钟头。”

  “哦,她来干么?她说些什么?”我觉得事情愈来愈可怕了。

  “大概用意是来试探我罢。可是胡说八道一通,也没有什么要紧的话。似乎她这次来,目的不在我,却在你!”

  “怪了,怎么一回事?”

  “她在我面前说了你许多坏话,……”小昭突然住口,却望了我一眼。

  我不由的脸红了一下,立刻猜到刚才小昭所谓“胡说八道”是有内容的;我握住了小昭的手,心里不免有点忐忑地问道:“你信不信她那些……”

  小昭却立刻拦住我的话道:“当然不信!我了解你不是那样不堪的。”

  我觉得眼泪到了眼眶边,我又感激,又惭愧;我只颤声唤了声“小昭——”却说不出话来。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

  过一会儿,小昭叹口气说道:“前途是凶多吉少,毫无疑问;所以,你从前所说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还是不能同意。死了就算了,何必多此一举。明——大概我们见面的日子也不会多了。”

  “不!不至于!”我低声然而坚决地说,“我还要努力去想办法。”

  “不行了,”小昭笑着。“明姐,也许今天就是最后一次。

  来,你为我唱一支歌,低声儿唱,——就是《义勇军进行曲》罢,从前你不是常常小声儿在我耳畔唱给我听的?”

  我的眼泪又涌到眼眶边了,但终于勉强忍住,笑了一笑,低声唱了;可是只唱了半句,就哽咽不成声,我突然身子向前一扑,头靠在小昭肩上,就让眼泪滔滔直流。

  “勇敢些,明——”小昭低声唤我,但他的声音也是哽咽的。

  我忍住了眼泪,抬起头来毅然说:“我一定要去设法!无论如何,我不能看着你就这样被……”

  小昭并不问我如何“设法”。现在他没有“空想”,似乎也不存什么希望;他冷静地等待着一定要来的事。我呢,也不把如何“设法”告诉他。干么要告诉他呢?如果他同意了我的“做法”,他的心里还是不免痛苦;要是他不同意,那就更增烦躁。

  我情愿担负起一切,只请他来享现成罢。

  十一月二十日

  一天之内的严重变化,我简直被压碎了。五脏七窍,四肢百体,都好像粘在一处,——不,简直是冻结了起来!我还是一个活人么?

  什么都失去了,——我的机智,我的爱娇,我的不是女人似的气魄,我的应付鬼蜮的经验,乃至我的强烈的憎恨与冷静的忍耐!

  通常所谓“失魂落魄”,大概就是我今天——此时此际的精神状态罢?

  而我此时此际的处境,只有一句话最适合:悬挂在茫茫无边的空间,上下前后左右,都无着落,而且又是在“雾重庆”的高空,朦胧一片!

  今天是二十,十一月二十;这个不祥的日子,在我的生命史上将永久留一黑印。十一月二十日!原来前后不过八天。此时我这才意识到,我和他相处,原来只有八天!在这八天内,我究竟干了什么?于我有什么好处?于他?昨天我还自负是不会没办法的,——呸!还能嘴硬不看轻自己么?

  当我扑了个空,而且马同志悄悄把他留下的字条递给我时,我记得我还能够撑住,还夷然冷笑,但这样舞台上的姿势,就能抵补我内心的徬徨失措,软弱无能么?我到底不是在做戏呀,而我在那时却还摆出习惯的做戏的表情来!那不是无聊?

  随后又是空袭警报来了。当时我确实没有躲避。我不理会紧急警报,只坐在自己房里发怔,——我祈愿一个重磅弹下来,将我化为一道烟,不,连同我周围的一切,都化为一道烟。我仿佛是有“决心”的。然而——不也有这样一个念头在我心上掠过么:“未必有敌机来,而且一定不在此处投弹。”我的祈愿化为一阵烟的 “决心”,也还是一种不自觉的做戏的姿态!

  我敢说我自己不是最没出息的人么?

  平时自谓也还有点魄力承受最惨酷的遭遇,也还有点勇气跟我所恨的人们斗一番,而且也常设想斗不胜时,一齐毁灭;但今天如何呢?我等候掉下一个炸弹。但即使这样做时,也还想炸弹不会掉在我面前!

  一切都丧失了,连同我的自信,甚至连同我的憎恨。

  ——忽然想起:我今天就宛然像是在世最后半年中的母亲了。

  “我还是我母亲的女儿啊!呸,呸!”

  十一月二十一日

  如果昨天一天是在震雷骇电之下丧失了“我”之为“我”,那么,今天算是惊魂略定了。昨晚上那一场恶梦,似乎把我从颓丧与麻木中挽救出来了,真也作怪!

  我梦见我和小昭在黄昏时分电灯又怠工的当儿,实行小昭那“幻想”!我还是原来的打扮,小昭却装扮为一个女的。我们双双携手,混出那最后一道守卫线,— —然而,在离开虎穴不到一箭之路,追捕者来了,……开枪射击,我中了弹。

  痛醒来时,左胁还像有什么东西刺着。

  倒好像这梦中的一弹,将我从颓丧麻木状态中打醒了来。

  我能够思索了,能够喜怒了,也能够冷静地回忆了:——

  昨天,上午十点钟,我在进行最后一下努力以前,还和小昭见面;那时,把人家估量得太好的我,丝毫不曾想到这一次我与小昭的会晤竟成永诀,(虽然这两个字或许是过份一点,谁敢断定不再有第二个的“十一月十二日”突然而来,但大概是再难一见了,)我每句话都是宽慰他的。

  可是小昭却不这么“乐观”。他似乎有先见,——或许他从我的句句“宽慰” 得到反面的结论,以为我已经知道“不可免的结局”立即要来,除了空洞的“宽慰”,更无别话可说。但无论他怎样猜想,他那时对我并无怀疑,这可以他的诀别式的嘱咐来证明的。

  他是了解我的:他说起我的优点和弱点,他勉励我,暗示我“趁早自拔”。最后,他把两个朋友托付我,要我把他的情形告诉他们。

  刚听了这两个人的姓名,我茫然不解那到底是谁;然而,当小昭说明了如何可以找到这两位时,我便恍然,——原来就是K和萍呀!给小昭气呕呢!我真不应该, ——特别是因为小昭并不生气,温和地给我解释。而也许因为我毕竟太小气,我们这次的会晤,在心心相印之中,还不免有些芥蒂;小昭此时倘仍健在,不知他恨我不?……

  后来我就去找陈胖,企图进行我预先计划好的“挽救”的方法。

  我利用那些自以为对我“有利”的关系,直捷了当把舜英告诉我如何如何,都摊开在陈胖面前,我还“捏造”了一句:舜英以为“你陈秘书”一定能出力为我排解这一度的困难。

  “哈哈,这个么?”陈胖假痴假呆,答非所答,“随便说着玩的。而且,这种关于两口儿的事情,你自己最明白不过,怎么——哈哈,来问我呢!”

  我急了,只好捺住了性子,顺着他那涎皮赖脸的恶相,装出俏眉眼来:“你也来瞎说了,——好意思么?人家在暗中摆布我呢,你不帮个忙,倒也夹在里头给人家凑趣,——你想想,好意思么?”

  “啊呀,我——”陈胖忽然换了叫屈的口气,“人家说你们如此这般,我又没见,……哈,”他挨近来,凑在我耳朵边,细声说,“究竟是怎的?听说你住的是另一间,可又——哈嘿,你讲给我听听如何,我也见识见识……”

  “那都是他们瞎说!”我用劲按住了火性,勉强笑着回答。

  然而陈胖把一手抚到我背上,气促地细声地还在吐出一些跟他那口臭同样恶浊的话语。我几乎想打他几下耳光,然而,为了小昭,我不得不忍受他的侮辱。不,我还忍住一包眼泪,施展女人惯用的方法……我佯笑着,用不理会的姿势,鼓励他更进一步的撒野,……甚至当他胆敢从口没遮拦到手没遮拦时,我还取放任的态度。 “再逗他一下,然后我乘其情急而要挟……”我正在这样打算。

  我故意把眼睛半闭,准备在最适当的时机,“拿他下来”。

  不料这短命的家伙,竟然讨得了便宜之后,就想溜了。“我有事呢,回头再谈,” 他蓦地这样说,拍拍身子就站了起来。

  “别忙!到底怎样?”我连忙一把抓住她,同时逼出一个笑脸来。

  “哈哈,就是这样不好么?”假痴假呆之中还带着不老实。我竭力克制心头的愤怒与悲痛。“嗳,你这人!别装佯了,我的事,到底怎么?你也不用怎样费事,瞧机会给廓清一下空气,不就得了么?”我觉得自己的声音有几分颤抖了。

  “哎哎,可是,我已经说过,没有什么,——不,据我看来,你是没有什么不了的。舜英女士说的,——哎,你们女人,总是神经过敏。”

  他那话里的“你”字,像一支针刺在我心头!言外之意,分明小昭是有点“不了”的。但是我还不肯失望。“求你一并设法罢,陈秘书,我永久记着你的好处!” 我勉强抿着嘴笑,送过去一个眼波,——然而一滴眼泪却掉了下来。

  “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事……”他含糊说着,急急想摆脱。

  还有什么办法,我全身的力气,都使完了。

  那时候,我还没料到变化已经发生,我把陈胖的态度认为不肯多事。甚至当我回去,在办公室外边被值日官叫住了的时候,我还在做梦。

  值日官说,G在这里,要我在办公室候他。

  我心里有点不自在了,很想先进去看看小昭,但又觉得当此四面楚歌的时候,忍耐小心还是第一。可是我觉得人们都在偷偷朝我看。

  等候了十多分钟,还不见G来。我真是若芒刺在背。

  又五六分钟,来了。三角眼里有一种异样的凶光,劈头一句话就是:“哦,同志,这几天,你辛苦了!”于是狞笑一下,“今天起,你可以休息休息。没有别的话了,你等候命令罢!”

  我装出早已了然的神气,静默地接受了这意外的打击。

  但人们的目光太可怕了,我急急退出办公室。我无处可去。我应该问个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然而我并不。“即使这是犯法的,我也不管!”——我朝小昭的房走去,心里这样想。

  可是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时,我几乎惊叫起来。什么都没有了,一间空房!那时我断定小昭已经遭害。我像钉住在地上,动不得。

  当马同志悄悄走近我跟前时,我又像发狂似的浑身一跳,几乎直扑过去。我没有认出是谁,只觉得是害我的东西来了,我要自卫。

  “这是留给您的。”马同志低声说,递过一个小小的纸团来。

  我凝眸瞧了他半晌,这才似乎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可又望着那纸团不敢拿。马同志惘然笑了笑,手一动;我突然伸手把那纸团抢在手中。

  几个潦草字:“放心,不会连累你!”

  唉——我松了一口气,但是立刻又大大不满足。我用一串的问题把马同志包围得手足失措。他不能逐一回答。实在那时我所问的,叫他怎样回答呀!不过从他的无条理的话语中,我也看出了一些:他们是把小昭移到别处去了,眼前大致无生命之忧,可不知他们换什么方法治他……

  回到自己房里后,值日官又来通知我:虽然小昭是移走了,我却还得在这里住几天,“等候命令”!

  我是受禁闭了罢?好呀!随他们的便。然而后来又知道不算是禁闭,身体行动还有“自由”。

  当时只有小昭遗下的字条上的几个字填满了我整个心。

  ——不会连累我?什么意思呢?表示他对我的一片心呢,还是暗示事情发展的性质?但那时我已经没有思索的能力。我完全僵化了。

  今天温习那时的经过,觉得陈胖虽然“居心不良”,可也暗示我将有怎样的事情发生,可惜我当时未曾细心推敲。小昭呢,居然能够私下写这么几个字给我,可见也还不是十分严重。要打听得他的下落,也还有希望。问题倒是我自己。所谓 “命令”者,究竟如何?

  已经等候三十多小时了,还没有见下来;老是这么等着呢,还是?

  我应当争取主动,不能坐以待变……

  我应当振作起来,还有未报的恩恩怨怨呢!

  十一月二十五日

  最近这四五天,自己也不知做了些什么。连日子都忘了,有时觉得那些事已经离得很远,不把日记翻一下,简直就有点模糊;但也有几次仿佛我又走回到“过去”,当时的激越的情绪抓住了我,不让松一口气。

  而且周围的景色,也时时变动,而且是故意和我抬杠。前天奉命搬出那“特区”,又回到我的老寓所;“奉命”之际,说老实话,当真有点高兴,——相信我的“争取主动”,已经奏了肤功,我还没有被踩在人们脚下,只有承受怜悯的份儿。然而此种“油然”之感,一进自己的寓所,就消失了;二房东太太的痴肥使我厌恶,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的娇声浪语更使我生气,芭蕉绿得太惨,鼠子横行更无忌惮,…… 夜半梦回,听窗外风声呜咽,便觉得万感交集,此心何尝有定向,此身何尝有着落?

  不错,这几天来,确实是做了一点我所谓“争取主动”的工作。二十二那一天,我以“破釜沉舟”的决心,要求给一个机会,让我自己洗刷,并且——“报复”。明知道这次“小昭事件”之突然变化,是谁在背后捣鬼,我就来一个正面揭破,把一缸水搅浑了,那么,帮我说话的人不就容易启齿了么?这计划,是在“等候命令” 的期间想了起来,经过直接间接的“努力”,和陈胖取得“联系”,然后下手的。

  关于“不能完成使命”,我愿受处分,然而,“小蓉也要负些责任”,——我用了他们惯用的含血喷人的方法请他们“入瓮”,——“为什么她要在小昭面前一次两次三次地破坏我的信用?为什么她要无中生有,说我同时有三四个男人,说我担任这项工作可以拿到几千元的奖金?难道她不知道如果小昭对我有了怀疑,我这工作就不好进行?……”

  “既然有这样的情形,干么你不早来报告?”

  “这也得怪我自己糊涂。一共只有七八天工夫,直到最后那天,我还蒙在鼓里。小昭那种捉摸不定的态度,冷言冷语的讥讽,我老觉得诧异,可是怎么会料到是小蓉在背后拆台的缘故?后来的两天内,我猜透几分了,但是,从小昭口里漏出来的,我没有调查明白,也不能冒冒失失就往上报呀!现在我知道,八天之内,小蓉就背着我去过四次,——差不多隔天一次;人家工作得有点头绪了,她去一顿乱说,就前功尽弃!她即使和我个人有仇,也不该这样不顾大局!”“哦,照你这么说,你竟是代人受过了?”R不耐烦地说,可是我却看出我的辩解已经生效。

  “我不敢推卸我的责任,”我赶快回答,“工作有缺点,我知道。可是,如果没有小蓉的破坏,在处长正确指导之下,也许成绩还要好。”我顿了一下,估量着形势有好转的希望,便又不暇思索,进一步道,“这几天内,也不能说一无收获。至少他的态度,比初来时驯良得多了。”

  可是R把眼一瞪,焦躁地斥道:“胡说!他妈的驯良!有什么事实?”

  “哦,嗯,也有的。”我当真窘了,瞧不准R的真真意向。这些人物和颜悦色的当儿,未必是对你好,而反之,厉声怫然的表情,也不一定是对你恶,——我如果揣摩差了一点,那倒不是玩的。当下我镇定心神,坦然答道:“事实上也有一点。

  那天陈秘书他们去和他谈话,他的表示就不怎么坏。”“哼,——陈秘书回来怎么说的?”他似乎在回忆:“哼,你说这是驯良么?什么驯良,那家伙可实在狡猾!他招认了么,你说!”

  “可是,”我此时只有向前,不能反汗,“上次我也报告过,正面问他,不能有结果,须得慢慢套出他的话来……”

  R勃然作色,截断了我的话,问道:“你套出来了么?”

  这当儿,我要是再拿空话搪塞,一定祸生不测,但如果能够拿出一点“事实” 来,也就立刻可以化凶为吉!人急智生,我当下只顾自己眼前的危险,就从容答道: “报告:我已经得到了一点。我探得他在这里有两个关系了……”

  我把K和萍说了出来!

  那时我竟做了这样一件事,——不但害了K和萍,还负了小昭的托付,仅仅为了想保全我自己。谁要判定我是居心这么干,那这冤枉太大了,可是,事到临头,我又沉不住气,我牺牲了别人!

  这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只有三天!然而三天内不断的良心上的责备,其难受甚于三年。是不是我会变成失心狂呢?没有勇气想下去了。

  十一月二十六日

  有时间来反省一下,总不会没有好处。

  人有各等各样的人,我所见过的,似乎也不少:损人而利己的,是坏人;损己而利人的,当然是好人;但损人而又不利己的,那算什么呢?天下未必有存心只要损人而不求利己的,既要损人,当然为求利己,如果结局弄到损人而又不利于己,那一定是他的做法不行;这些人便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

  难道我竟是天下第一等的笨人么?

  我想,我还不至于那样笨。然而那天我告发了K和萍!

  记得最后一次和小昭见面,我的心神非常不安宁,但他是冷静的;他从我的脸色上猜到了我的心事,解释他和萍的关系道:“你不要误会。我是到了这里才认识她的;当然是很好的朋友,但不过是朋友。”

  虽然他这么说,可是萍的影子却遮蔽了我心头的明净;久已生根的嫉妒突然蓬勃发长,并且牵累到K,凝成一团,横梗在胸内。并且我又说了完全不由衷的话: “你不说,我也早已知道了。告诉你,她还是我的旧同学呢,我们常常见面的。

  她比我聪明,能干,美貌,你爱她是对的。”

  小昭似乎毫没疑心到我这话里带些不大光明的意义,只苦笑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们是老同学,老朋友,那更好了;我只请你告诉她:我祝福她前途幸福,光明,还有——”他用激情的眼光看住我,“你代表我谢谢她,我猜想她一定为我这件事在各处奔走呢。”

  那时我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什么味儿。但是小昭又说道:“从前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十分可惜你这样一个人将要毁灭了前途,我认为我那时不能帮助你走向光明和幸福,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我们又要分手了。这次和从前的情形,完全不同。但我对你的希望还是那一个,我并且相信我所希望的,也正是你近年来常常感到苦闷的原因。明,我也祝福你前途一天天光明,幸福!你答应我:一定这样做。”

  这些话,今天我把它补记下来,准备时时温习。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被真心爱过;即使是身心最痛苦,生活最感得空虚的时候,一想到曾经有人这样爱惜我,这样始终把我当一个灵魂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人来看待我,那还不是最大的安慰么?谁能说我不幸福!

  然而我不能不自白,这同时也给我痛苦。我还不配受这样的爱惜:我出卖了K和萍,也欺骗了小昭!

  如果小昭把我看作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到极顶的女子,那我将毫无疚痗地说, ——不了解我的人,我还对他客气干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昨晚上我在烦闷的颠簸中,叩心自问道:“尽管小昭说得那么干脆,萍和他的关系只是朋友,可是好久以前,K说到小昭被捕时在场有一个女子,这不是萍又是谁?她还自愿和小昭一起入狱呢,这难道也只是朋友关系?——哼,惠明呀惠明,别那么痴心!小昭也不过哄你而已!”

  那时倒觉得无牵无挂,豁然开悟,就好像八九年前母亲在我臂上嚈了气的时候,我一阵无声的热泪过后,便心境平静,决定第二天就出走,从此我和家庭更没有一条韧带作为联系。

  但是这样的“平静”转瞬便又变为空虚;觉得自己是在旷野,与狐鬼为侣,没有一个“人”想念我,虽然我也可以不想念谁;但这样的一生,究竟算什么呢?自己嘴硬,说“不需要温暖,宁愿冰森”,可是眼泪却望肚子里吞,这又何尝是快乐呢?而且即使小昭对于萍的感情也不坏,但对于我究竟如何,这也有多年的事实,最近多天的事实,可以证明,难道这都是哄我?难道有这样长期的有计划的哄骗,难道我是不生眼睛的?

  一个人有时间来反省一下,总不会没有好处……我那天把K和萍说了出来,也还是为了保护小昭;我借他们两位证明了小昭不是“刁”得很的。自然也证明了我不是毫无“成就”。这,表面似乎为自己,但此时来反省,也还不是为了小昭么?如果他们再把小昭交给我,于小昭岂不好些?

  不过K和萍要吃亏了,那是无疑问的。然而他们俩也得原谅我,决不是存心害他们,也非为我的自私,都是为了要救小昭……

  我可以问心无愧。只是吉凶依然未定,我自己的“处分”怎样且不必提,小昭的下落也不能判明。我损害了K和萍,然而我和小昭——未蒙其利!

  这一个事实,像毒蛇一样天天有几次咬我的心,使我精神上不得安宁。

  同晚再记

  等待着“不可知”的降临,是痛苦的罢?然而有时间给你多想,总不会没有好处。

  十多天以前,我在K所服务的那个报馆里遇见了萍;那晚上为什么我要到那个地方去呢?因为从同事们的闲话中知道K“生了尾巴”,而且同被注意的,也有萍, ——他们两个常在一处。现在不知道他俩的“尾巴”断了没有?未必!

  然则我之告发了他们,似乎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俩早已被列入“黑名单”。

  是不是我在棺材上再加了钉呢?我怎么能承认有那样严重!

  哦,对了,我没有理由一点也不负责任,但也没有理由负全部的责任。

  我拉出已被注意的他们两个来,为小昭——为我自己(但也还是为了小昭)留一退步,于他们不是绝对的不利,而于小昭却相对的有利,难道竟是十恶不可恕么?

  难道和小昭有那样深密交情的他们俩,不应该在自己身上增加一点点的严重以减少小昭身上十分迫切的严重性?

  如果他们说“不”,那我要骂他们是极端“自私”的人!

  难道只有我——在他们看来是没有灵魂的狗一样的女人,倒应该负起全部的责任,为他们的“亲爱同志”小昭谋安全,谋自由?

  事实上,我在这样做,我也愿意这样做,可是既在这样做的时候为了事实上的 “必要”而拉出了他们俩,也就应该原谅我的不得已的苦衷。

  我有权这样要求。我有理由说我那样做,是正当的,没有疚心。

  这样想的时候,心灵上感得轻松些了。

  精神上的恬静,对于我,此时也是必要的;我还有事要做,——还有小昭须得我用心设计去保护,去将他从魔手中抢救出来,可不是?

  我渐渐回复了心安理得的状态了,可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却在问我:

  “你自己的命运还没定呢?你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到别人?”

  我听到冷冷的讽刺的笑声。楞了一下,这才明白笑的原来是我自己。故意再笑一声。这回却仿佛觉得又一个声音从心里爬出来,悄悄对我说道:“所以,首先得把你自己的脚跟站稳!你不会没有办法,有许多条件可以供你利用,——只要你决心去利用。”

  得啦,风向已定,只看“气压”会不会中途变化……

  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个浪头,又把我这“生活的小船”打偏了方向。前途是一个大漩涡。我这 “小船”将在那漩涡边上奋力挣扎,如果摆脱不开那回旋的狂流,那我只有滴溜溜地转着,以至晕眩,以至沉没。

  事情是昨天发生的——

  十时几十分发出空袭警报,一时许方才解除,整个上午一点东西也没有进肚子,又在洞里闷了那么多的工夫,我难受极了,两眼干涩,口也懒得开。谁知道刚歇一歇,一道传唤我的命令,早又当头压下来了。

  我像一架机器似的站在那里听完了R的训示,机械地应了几声“是”,直到R用“这一次,你得好好儿做出一点成绩来”撵我走,这才惘然退下。R的话,字字记得,但那时我的脑膜十足是一张无生命的纸,能够印下了字迹,已算它克尽厥职。

  在外边走廊中和小蓉交臂而过,我实在不曾留意她是向我打了一个招呼的,也是直到她在我脑后大声指桑骂槐说我“好大的架子,不知仗了谁的势”,这才像受了一针,我有点清醒起来。

  头脑作痛,肚子却不觉得饿了;刚才印在脑膜上的字,此时像在慢慢蠕动,闪射出应有的意义来。宛如大梦初醒,我这才分明记起,我是用了无条件的一串的 “是,是”接受那“不近人情”的命令的。

  我凭什么敢不“是,是”呢?而且:“是,是”了下来再说,也是当然的公式。不过我不应该像木鸡似的本能地只应了“是”,——干么那时我这样不中用?从前不是如此的!

  要我去侦察K和萍了,——哼,这是谁出的主意?

  为了想挽救小昭事态的恶化,为了想挽救我在他们眼里的“信用”,我告发了K和萍;现在却不料他们就把侦察K和萍的工作交给我,这真是见鬼!算是“信用” 我呢,还是将计就计,试探我?而且,不是早已有人在侦察他们俩么?何以又派上了我?等候了两天,却等得了这样叫人万分惶惑的新工作!咄,我要知道这是谁在那里出主意?

  而且,还具体地命令我用恋爱方式去把K迷醉了诱上勾呢!我们女的,不是人,只是香饵,这原是他们的作风,但何以不派别人,偏偏派上了我呢?如果他们已经窥破了我和小昭和K的行藏,那么,这一个指派就是宣布我死刑的前奏。即使不然,这一个指派也是太不把人当人了;刚叫我做了一个“美人局”的主角,紧接着又是一局也要我去,……妈的,到底是谁想出了这样恶毒而无耻的诡计!

  别的且不说,怎样办却是当前一个实际问题。难道我就让他们将我这一点点最后留存的“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也都剥夺了,堕落到牛头马面的那一伙去?现在方始明白,我把K和萍也拉了出来,是大大的失计;我以为这么一来,我计得售,却不道是放火烧了自身。如果我是实在没有灵魂的人,一五一十遵照他们的指示去干,像一匹猎狗似的,搏噬得目的物,赶快衔回去贡献给主人,那自然问题是简单的;但是天呀,我还有灵魂,我的良心还没死尽,我也还有羞耻之心,我怎么能做了香饵去勾引小昭的朋友?一定不能。我自己不许!

  昨天为什么我要逃警报?今后我一定不逃了。一秒钟工夫解决了一切,岂不痛快干净!这一个念头,今天支配了我一个早晨。但是另有个“我”却时时闪出来讥笑道:“既然准备一死,也得像狼似的,咬了人再死。咬住了不放,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死要不赔本!”

  我的“生活的小船”虽然被罡风吹近了一个大漩涡,但是我还不能束手待毙,我得用尽力量,不被那回旋的黑水吞噬;尽管恶势力是那么大而我是单枪匹马,然而也未必永久是单枪匹马,——他们不是派我去侦察K和萍么?鬼使神差,谁敢说这里没有我的一条路?

  十一月三十日

  费了一天半的工夫,方才把K找到。他正在两路口那边上坡去,对面相逢,我就一把拉住他。

  “真是侥幸,今天可给我碰到了。”我一点也不掩饰我的高兴。

  他掏出手帕来擦一把脸,这才说:“好久不见,你瘦了,——至少也是憔悴些了。没有生过病么?天气太坏,很多人重伤风。”

  “没有生病,只是心境不大好。”我拿定主意,要对他坦白。“你几时离开了那报馆的?找你两次都扑空。那号房的话,也叫人摸不着头绪。”

  “哦——”他第二次用手帕擦脸,好久,这才露出脸来说,“还是在那边工作呵。不过,——近来身体不好,请了一个时期的假。”

  “我给你留了字条儿,请你到我家里去谈谈,……”“那没有看到。”他赶快接口说,第三次用手帕擦脸了。这一次,我方才感到他这频频擦脸,并非必要,颇有点蹊跷;——他是借此来掩饰他那不很自然的神色的,他对我显然有些那个。

  “前天和昨天我都到C—S协会去了来的,都没有你的影子。要是今天再碰不到你,我就要疑心你是失踪了。”

  “哪里会……”他笑了笑,挪开脚步,仍旧上坡,看见我也跟着上去,他就问道:“不是你要下去么?这坡,——哎!”

  “我陪你走走。有点事情要告诉你。”我依然用坦白来回答他的躲躲闪闪。他点了一下头,站住了,却又慢慢地走,脸朝前面,那矜持的态度又是显然的。我全不理会,只照我心里所想的说道:“前些日子你那被捕的朋友,我已经找到了,一见面这才知道他不是别人,却是——”

  “他有没有危险?”K插口说,站住了。

  “现在不知道。大概是没有的罢。”

  K失望地唉了一声,又向前走了。

  “过去的八九天,我差不多天天和他见面,天天在一块儿。他提起了你和萍,要我代他向你们致意,感谢你们,祝福你们前途光明。希望你们……”

  “可是,”K又一次打断了我的话,“刚才你说他有没有危险还不知道,现在你又说天天和他在一块儿;既然天天见到,怎么又不知道他有没有危险?”说着他就站住了,两眼盯住了我的面孔。

  我看见近旁有人,拉了他仍往前走,一面低声答道:“不要急呀,听我说。后来事情又有了变化,他被移到别处去了,——换了个监禁的地方了,吉凶如何,我还没打听到。不过猜想起来,大概是没有危险的。”

  “换了地方以后,你就没有见过他?”

  “怎么说得上见面呢,此刻他在什么地方我还不知道。”

  K突然止步,似信非信地望了我一眼,就大步向前走,一口气跑完一段较为峻陡的坡路,在可以俯瞰嘉陵江的一块平坦地方站住。

  这一带,本来很幽静,只有几个外交官和要人的公馆,行人也很少。我觉得这里倒是可以谈话的地点,然而天公不作美,阴云四布,寒风料峭,很像要下雨。

  “这两天我到处找你,K,”我站在他斜对面,凝神静气地说,“是要把他的情形详细告诉你。这也是他要我这样做的。”K点了下头,却又问道:“他在里边,居然也有相当自由?你们可以找他,也可以随便谈话?是不是对他特别客气?”

  “当然他们是有作用的。不过能够和他天天见面,常在一处的,只有我一个。他们指定我做这件事。这倒给我们一个好机会。”

  “哦——原来是……这样的!”

  “他没有罪状。他在里边,也没有承认什么。如果有个有地位的人保他一下,有八分的希望可以出来。K,你能不能替他找到一个保?”

  K默然不答,望了我一眼,却又低头遥望嘉陵江里的几片风帆。显然他对我的话都抱了“姑妄听之”的态度,而且说不定还怀疑我是来试探他呢。这也不能怪他,责任应该由我负。

  “也许你觉得我那些话都和我的身份不相称。但是,一个人的境遇要是复杂的话,他的心也是复杂的。K!记得你说过,你有一个曾共患难的好朋友,他有过一个爱人,后来分离了,你的朋友对你讲起他那爱人的时候,并不恨她,倒还是念念不忘的。K,你这好朋友现在怎样了,当然你心下明白,可是你知不知道那女的是谁?”

  K抬头瞥了我一眼,迟疑地说道:“难道——你——”我赶快接口道:“不错,我就是那女的!我和他——小昭,这回又遇到了,可是那情形却也是够残酷的:他是犯人,我是看守。然而也是够凄惨的:他身体虽失了自由,可还有你们这许多知心的朋友,而我呢,我一无所有,我只有耻辱,只有疚痗!K,要是你做了我,天天伺候虎狼,应付狐鬼,却忽然有一个曾经爱你而且现在还没忘记你的人,落在你怀里,那你会怎样办呢?你要是懂得了这心情,你还觉得我刚才那些话到底和我的所谓身份,是相称呢,还是不相称?”

  最初,K还装出不大感兴趣的样子,但实在(我敢断言),他对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在咀嚼辨味;后来,他的两道眉毛微微皱紧了,眼光闪闪不定,带些急躁的口吻问道:“那么,你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

  “主意?哦,你问我的主意?可是,我们先不要转弯抹角说话儿,好不好?”

  K笑了笑:“那么,请你开头。……”

  “你这态度就不对!”我有点生气了。“该我说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现在我们应当商量一些实际问题,一些具体的办法。”

  “哪一些实际问题?”

  “你别装佯,行不行呢?”

  “你不要急呀,对不起。……讨厌,下雨了。”K伸手在脸上抹一把,又仰脸试一试到底有没有雨。“你别多心。可是我实在还没有弄明白……”

  “还没弄明白我是真心呢是假意,——对不对?”

  “哎!你真是……”K有点忸怩了。“问题不在这里。”

  “明明在这里!”我觉得我的声音也有点变了,我抑制不住我那股激情。“不过,K,有一句话问你:我和他的关系,跟你和他的比较起来,哪一边深呢,哪一边浅些?”

  K惘然笑着摇头。

  “可又来了,你不回答:好罢,我代你说。他是直到最后才把你告诉了我的。什么道理,这可不用我说了,你心里自然明白。可是我现在倒替小昭灰心。人家咬紧牙关挺受刑讯,半个字也没哼,人家认准了他从前的爱人还没堕落到不像一个人,巴巴地盼望他们通力合作,——然而,站在我面前的,是你,一半天,还是藏头露尾,半痴半聋,吞吞吐吐!生怕担这么半星儿风险,就拖累你一辈子!你们还是同志呢,妈的,干着急,巴巴儿找你的,倒只有我!”

  “算了,算了;请你原谅。”K心神不宁地朝四下里望了一眼。“糟糕!这雨保不定会下大!你不要多心,总怪我的脾气生就太那个,——可不是,我们也不是初次见面,我一向就是这个慢性儿。不过,今天我们还是拣要紧的先说,你看这件事该怎么想个办法?”

  这时候,雨点变粗变密了;要是再站下去,那边的警察就要注意我们,——且不说我们也受不了。“办法,——所以我来跟你商量呀,——”我们急步下坡的时候,我这么说,“他,在这里有——什么社会关系,你是知道的,我可——不知道呵!”

  K只顾走,不说话。雨变成密蒙蒙的细丝了,幸而我们也到了大街上。在一家铺子前站住,K转脸对我说:“上哪里去呢?”

  “随你的便。”我心里却在寻思,左近可有没有适当的地方。“我还有点事情,” K沉吟了一会儿说,“刚才谈的,此刻也无从三言两语就下结论。回头再说罢。不过,没有他的一个确实消息,总怕不行罢?”

  “那自然。这是我的事。明天——在什么地方会面呢?”我见他踌躇,就又接口说,“到我住的地方来罢,——怎么?我的住址早就留给你了,你到报馆里去找罢!”

  看着他向上清寺那边去了,我好像还有什么事必须对他说,但一时间又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了;痴痴地站了好一会儿,顺脚跨上辆人力车,我决定先到舜英那里刺探一下。

  十二月三日

  糟糕,三面碰壁,一事无成!这感觉,近数日内一天一天加深。“尽管做粉红色的梦,但阴影从四面八方合围,饶你再强些,也不能不向现实低头!”——每逢碰了钉子,便觉得有冷冷的尖音在我耳边这样唠叨。于是毛骨耸然,起立四顾,看见自己的影子就像匹恶兽,窥伺着等待攫噬的机会。

  一切都像约好了似的,不许我走光明的路!为什么?

  ——“因为你有一段不名誉的过去,染满了罪恶的血的过去啊!”那冷冷的声音又在我的耳边响了。

  但是过去的就不能过去了么?难道过去的黑影就永远不能消逝,永远要在我的生命之路投上一片阴暗么?

  ——“而且因为现在还是,——哈哈,你只要瞧瞧你的证章!”那冷冷的声音变为磔磔的怪笑,像一只猫头鹰在打唿哨。

  我低了头,下意识地从内衣的大襟上掏出那证章来,翻弄着,恨不得一口吞了它。……

  但是这一片东西,当真就能把人隔开,怎么也取不到谅解么?

  如果人们是这样只看形式,只看表面的,至少K是不应该如此的罢?

  在第二次(前天)又会见他时,难道我的态度不够诚恳么?难道我还有什么惹他们怀疑的地方么?

  没有,绝对没有!除了没法挖出心来给他们看,我哪里有半点隐藏!

  可是K,他的眼光,他的笑貌,他的声音,全不对啊!比第一次虚伪得多了!说话呢,老是碰不到头;我着急的是想办法:找人,找保。但是他们一次,两次,三次的躲闪;他们简直毫无诚意。似乎因为我的话愈多,便引起了他们更多的怀疑。这有什么办法!

  而且K为什么要带了萍来?她显然对我有恶意。她像审问犯人似的一句追着一句查问我和小昭相处的八天之内一切详细的情形。她凭什么权力来查问我和小昭的事?即使她是小昭的爱人,也管不了我,何况她还不是!然而我还是让着她。谈正事要紧,犯不着和她斗嘴呵!

  最后,在我庄严的表示之下,萍忽然说道:“究竟他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危险?请你坦白告诉我。否则,别的话全是多余的!”

  萍这么一说,K连连点头;两个人的眼光都射在我脸上。

  我跟他们解释,关于小昭的下落,我比他们更着急呢,可是四处探听,还没头绪;这是性急不来的。我还约略说了说如何探听的方法。

  可是,嘿!他们两个相视而笑!这难道不是对于我的侮辱?不过我也忍下去了。他们心眼儿多,我何必跟他们学样!

  事实上,那天和K分手以后,我冒雨到舜英那里去,还不是为了这件事么?舜英答应我的,也只是一句空话:“碰机会就代你打听罢。”我知道舜英他们所谓 “机会”是什么意思,也不便多问。但是她又说:“昨天我还和松生谈起你近来的境遇,我们都觉得你犯不着。趁早另打主意,多么好!何必挤在这里找麻烦,受冷眼哪!”她还没放弃那引诱我到上海去的鬼计,我甚至也利用她这心理,表示了只要把小昭弄出来,我们就可以同去。……

  然而这些复杂曲折的情节,当然没有告诉K和萍的必要;即使告诉了,也于事无济,也许反要引起他们更多的猜疑。

  “人还没个下落,一切都无从谈起!”萍瞥了K一眼,面孔朝着我这边说。 “不过,你和他相处有八天之久,据你说又没有什么人在那里监视,可也奇怪,他竟连字条也不给我们一个。要是他的打算真像你所说的,那他至少要写几个字交给你带给我们,……他会这样疏忽么?太不可解了……”“可不是!”K也接口帮腔。 “事实上不是没有法子写个字条的!”

  这里的弦外之音,只有傻子这才听不出来。我又气又急,但也懒得跟他们多噜苏,只笑了笑,隐隐讽示他们道:“如果有什么不可靠的话,亲笔字条也不能保证;萍,别那么天真!”

  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暂时不作声。我接着又说道:“如果我脱离了现在的环境,那自然,情形就单纯了,你们的顾虑也可以减少些了,但是试问,对于小昭这件事,有什么帮助?你们是不是只盼望他去成仁?”

  “话是不错的,”K连忙接口说,“但情形太复杂,——一定要保全他,这一点我们是相同的。所以我们须要共同商量。你怪我们性急,其实你自己也犯了性急的毛病。现在我们还是来分工……”

  一场“接洽”,毫无结果,当时我真有点灰心。然而还不是“灰心”两字可以曲尽我的心情。他们以我为何如人?而且K的态度忽变,谁敢说不是受了萍的影响。萍为什么对于我有偏见?一句话:她用不光明的心肠来猜度别人!

  如果事情弄糟了,我一定不放过她。如果有一天再看见小昭,我一定要对他说: “你的两个好朋友几乎送了你的命。”

  十二月四日

  为的今天要报告工作,昨夜没有睡好。乱糟糟的一颗心,简直没法安放。拿什么去报告,还不成问题;反正腾云驾雾,满口胡柴,也就搪塞了一遭。但“宗旨” 不能不定,我辗转了半夜,委决不下。

  今天在最后五分钟,决定还是要“掩护”他们俩;虽然他们是那样对我不诚恳,不坦白。

  看了我的所谓“报告”以后,又有这样一番的问答:

  “照你说来,跟他们来往的人也就不多?”

  “除了他们职业关系上的同事,还没发见别的形迹可疑的人。”

  “据报告,那个男的是负某一地段的组织任务的,怎么你关于这一点,完全没有提到?你没有表示你要加入他们的组织么?”

  “这一点,我还没有侦查明白。”

  “男的和女的是什么关系?总不会是单纯的朋友?”

  “大概不过友谊关系。……”

  “你能够断定么?”

  “能够。因为我发见那女的原来是旧同学。”

  “哦——那你一定明白她从前的历史了?”

  “明白一点。中学时代思想不正确,很左倾。后来好久不见她。大概也教过书,在北方住过一个时期。”

  “现在她有没有组织关系?”

  “也还没有查明白,不过思想是跟从前一样的。”

  “你应该知道你的职务不轻,那男的是负重要秘密工作的呢!”

  “哦——”想了一想,我终于毅然说,“按照我这几天的观察,说他是怎样重要的脚色,似乎有点夸张。从各方面看,他不配。……”

  “可是你不能大意。你得照原定的训示去赶快进行……”

  这一串的问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是他们不但另有报告,而且又说K是 “负有秘密重要任务”的人物,这就增加了我的困难了。

  今天虽然给他“掩护”了一次,以后还不知怎样。

  然而我的苦心,K和萍是不领情的;结果是他们自己吃亏罢了。而我也难免倒楣。阴影从四面八方越逼越近了,我相信我的感觉力并不坏……

  十二月十日

  陈胖和G,近来已至“短兵相接”。此为意料中事,然而亦有意外者在。那天在舜英家里,听见那神秘的耳房内有一个人的声音好像是那位何参议,但是另外一个笑声宛然是陈胖。我和舜英谈了几句不相干的话,忽然女仆来请我到客厅去。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向来他们进行那些“买卖”,表面上是避开我的,而我亦佯为不知,此次何以找上来了呵?我对舜英瞥了一眼,舜英却笑了笑,附耳说道:“恐怕是你那人的消息,有了一点了。”

  何参议也者,已经走了,松生也不在,耳房内只有陈胖,横在烟榻上玩弄那枝血牙老枪。哈哈笑着站了起来,陈胖殷勤让坐,又满口客套;我心里纳闷,想道: “这作风有点古怪。但凡他们这班人拿出这样嘴脸来的时候,每每就有不妙的事跟在后边,难道小昭有了不测么?”

  我满心忐忑,猝然问道:“他没有什么大问题罢?”“哪里会没有,”陈胖正容说,“他那样的人,无风也还起浪……”

  “不过,”我抢口说,“我想来不会的;那是人家冤枉了他。”

  陈胖惊讶地看我一眼,忽然高声笑了起来,但又突然庄容说:“好心待人,就要吃亏。眼前你就有飞来横祸……”

  我这时但觉眼前的东西都失却了原来的模样,一边心里想道:“他答应了我的什么决不连累我,看来也只是一句空话,”一边却又不禁叹口气说,“到底拖到我了!陈秘书,请你依实告诉我,现在他这人在哪里?活的,还是死的?”“在哪里?” 陈胖两只眼睁得铜铃似的,“你问的是谁呀?”“可是你——”这时候我真真弄昏了,“不是他还有谁?”

  陈胖怔了一下,可又蓦地扬眉缩颈吐舌大笑起来:“你想到哪儿去了?真是多情!不过我说的他,却是那歪脸三角眼的家伙。”

  这才知道不是讲小昭,我心里一块石头就松下去了,也忍不住失笑道:“不管你说的是谁,我倒正要找你问问他的消息可有了没有?”

  “呀,舜英没有告诉你么?他眼前是好好的。吃,住,都还不差,就是没有个漂亮的小姐陪伴他。你放心就是了。”

  “可是能不能见见他呢?到底关在哪里?”

  “这个,今天却还不能告诉你……而且,你要见他,于他也没有好处。”

  陈胖说这话时,态度确是诚恳。我幽幽地吁了一口气,不能不暂时耐烦,但心里却在打算如何探出小昭的所在,看样子,陈胖一定知道的。

  “总而言之,关于你那人儿,你放心好了,”陈胖又郑重说,“眼前倒是你自己,发生一点问题。今天我得了个讯,三角眼要下你的手!”

  字字听得分明,我就像见了蛇蝎似的,从心底泛起了憎恶,但并不怎样恐惧;我泰然答道:“又要下我的手么?我在这里恭候。反正他这也不是第一次了,随便他使出怎样的一手。”

  “不要大意罢,吃眼前亏是不上算的。”

  “可是,陈秘书,只有千年做贼,没有千年防贼,我要不大意,又怎样呢?他那一套鬼计,我知道一点,然而也无从预防,随他去!”

  “哦,那也罢了,”陈胖笑了笑说,却又接一句道:“只是今回他那一手,也许特别厉害些。”

  我也笑了笑,不作答;我料定陈胖忽然对我这么关切,其中必有原故,我且以逸待劳,看他怎样。这当儿,舜英却也进来了。她似乎早已知道我们所谈何事,看见我那不很在意的神气,就劝我道:“听说他们已经弄到了什么证据,十分严重,所以你还是小心为是。”

  大概是又要劝我到上海去了,——我见舜英也在帮腔,心里就这样想;然而未及开口,那边陈胖却又说明道:“不是派你去侦察一男一女么?现在你的罪状就是阳奉阴违。”

  “哼,原来是这个,——难道我没有遵照命令去做么?还只有不多几天呢,可是我也已经进行得相当紧张。每次都有报告,怎么说是阴违?”

  “有人看见你和那一男一女,”陈胖微笑着看了我一眼,“甚至听见了你们说什么话,——你的嫌疑重得很呢!”

  “谁在那里看见我和他们?——”我表面上虽还泰然自若,心里却感得急了, “是不是小蓉?她瞎说!她怎么能够听到我们的话?”

  “倒不是她。听到的话是真是假,都不相干;可是,我且问你一句:你有没有对他们两个说起你那个小昭?——那女的把你这话告诉另一人,却不知道这人最近已经让这边收买过来了。就是这一点事情。现在落在G的手里,当然他认为是再好也没有的材料。”

  “哦——”我苦笑着,再也说不下去了;萍的满含敌意的面孔在我眼前闪了一下。我不解她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碍了她什么?

  “刚才你还没来的时候,我们就商量过。”舜英拉住了我的手说。“咱们全是自己人,打开天窗说亮话:G那家伙,自己不摸一下屁股,也来屡次三番找人家的岔儿,妹妹,不怕他多么厉害,他的把柄在我们手里的,多着呢!先搞他一下,材料我这里有!”

  我的眼光没有离开过舜英的面孔,她所说的这一番话,我好像不以耳听,而以目视;然而在我心里颠来倒去的,却只有一个萍。我那时竟然不曾感到G的阴险狠毒,只有一个问句抓住了我的神经:萍这是什么用意?

  似乎G之要对我下手,乃是理所当然,而萍之由妒而疑我,恨我,乃至害我,却万不可恕;我那时简直断定了萍是存心害我!

  我把手帕角放在齿尖上咬着,始终不作声。

  “别人去搞他,没有你那么有力,”陈胖摆出从来少见的正经面孔低声儿说。 “我们还替你准备下一个证人,自然也还布置好给你接应。万一事情不顺手,也还预先替你打算好退路。一切都可以保险,出不了毛病。”

  这些话,我也一字字听清,但依然觉得好像不是对我说的,跟我的心灵上迫切的要求不生关系。

  “你不用再踌躇了,”舜英挽着我的肩膀说。“怎么你今天没有决断了呀?陈秘书说得那么切实,难道你还能不相信?即使打蛇不死,也不用怕他反咬一口;大不了到我家里来住几天,怕什么!”

  “嗯,那么,”我勉强定了定神,赶走心头的萍,“怎么进行呢,我还一点头绪都没有呀……”

  “这是小事情,”陈胖接口说,笑嘻嘻摸出一张纸来,塞在我手里。

  将这纸看到一半的时候,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妈的,分赃不匀,对方要下手了,所以这边想争取主动!好罢,他们利用我,我也就利用一下他们!反正G这家伙,我也不能饶他。”

  虽然我始终不能宽恕萍的行为,但是我也看出陈胖他们怂恿我去做这件“冒险的事业”,很有消解了萍所加于我的危害的可能。我的注意渐渐集中了,于是开始和陈胖、舜英二人详加讨论……

  十二月十二日

  一切按照预定计划进行。所谓“证人”者,也由松生派人来带我到一个地方见过面了,告发G的密呈也送上去了,已经过了十八小时,却尚无反应。我有点心神不定。然而我也有自己的打算:必要时我就一网打尽,两边全不是好东西!

  这两天,我简直把本分的工作放在脑后:——没有必要再去找K和萍了,可不是?而且,我相信如果见了他俩,保不定我要失却自制;那时候,要是给“人”看见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本来我决心要掩护他们,谁知他们这样糊涂!

  萍简直是可恨!无论从哪一点说,她把我对他们所说的关于小昭的消息告诉了别人,是不可理解的举动;何况恰又碰到了一个“叛徒”!

  昨天我还动了这样一个念头:应该警告他们注意身边的人。现在已不作此想。何苦呢,反倒惹起他们对我的疑心。

  陈胖答应今天可以弄一张小昭的亲笔字条给我。可是干么到此时毫无影踪?我倘能见他一面,一定要对他说:“萍是个混蛋,几乎送了你的命!醋意迷糊了她的眼睛,她不认识人!”

  十二月十三日

  两个红球挂上了,人们都进洞。但是我进去干么?生死于我如烟尘!肥猪似的房东太太还在那里嚷,要不是她这“好意”,我再多睡一会,多么好呢!昨夜我回来时,已经有三点钟。

  昨夜大约是九点多罢,我正打算睡觉,忽然陈胖派人送来一个字条。“大概是小昭的,”我拆封的时候,满心希望,但是一看,歪歪斜斜的七个字:“起风了,沉着机警!”咄,这也用得到你来叮咛!

  但是当我脱去了旗袍,正觉得我的腰肢近来又瘦了些,心绪怅惘的当儿,果然风来了。门上莽撞地叩了两三声。我慌忙披上大衣,心有点跳。原来是传呼我的命令。居然等不及明天,这“风”好劲!

  到了目的地,又是一个意外;负责和我“谈话”的,却是个面生的人。

  微微笑着,神气是非常和蔼,眼光也并不吓人,但是我知道这一切的背后未必是“可亲”的;不然,陈胖也不会巴巴地通知我:沉着机警!

  客气地叫我坐了,先问些不相干的事,——家乡是哪里?从前进过什么学校等等。似乎陈胖那字条有点作用,我沉着得很。

  忽然,萍的名儿从他口里说出来了,并且还夸奖她,仿佛待之以“同志”之礼,末后便问道:“你们是老同学罢,你一定明白她的为人?”

  “也不甚知道得清楚。原因是……”

  “你的老同学在这里的,大概不在少数罢?”他打断了我的话。

  “并不多,”我回答,但突然灵机一动,就又说道,“不久以前,新从上海来了一位,是从前K省省委的太太,现在……”

  他笑了笑,又打断我的话道,“我也认识他们夫妇俩。有一位姓徐的,也是他们的熟朋友,想来你也在他们家里见过?”

  “哦——”我怔了一下,感到这话有分量,但一时又摸不清头路,只觉得否认比承认妥当,就赶忙毅然答道:“那倒不曾见过。”

  “当真不曾么?”他神秘地笑了笑。“那么,还有一个,矮矮的,胖胖的,南方口音,也姓徐,你一定见过。”

  我把不住心有点跳了,情知这决不是不相干的闲话,但依然抱定了否认主义,也笑着答道:“当真也没有,不记得有姓徐的。”

  突然地他把脸放下了,不过口音还是照旧和平,看住了我的面孔说道:“你要说老实话呀!现在有人说你很会弄点把戏,工作不忠实,不过我是不大相信这种话的。你还能干,从前成绩也还好!”

  他顿住了,手摸着下巴,似乎特意给我一个自辩的机会。

  但是我不作声,只笑了笑。

  “谁介绍你和那姓王的认识起来的?”他说得很快,显然是要试探我一下。幸而我早有了准备,一听到姓王,就知道是指那所谓“证人”,我立刻答道,“没有谁介绍,早就认识他了。”

  于是“谈话”转到本题了。他把我告发G的各点,或前或后,或正或反,提出许多询问。最后,实在因为并没破绽,他表示了满意似的说:“我们忠于党国,应该提高警觉性。你做得很对。”

  当我起身告退的时候,他忽然又叫住了我,微笑说:“你那老同学萍,到底怎样?有人说她是反动分子,可是另一个报告说她不坏。还有那个K,也是同样情形。你看来究竟是怎的?”

  我怔了一下,然而怎么能够相信这不是反话呢?人家正在说我和他们勾结,难道我还自投圈套,给他们一个凭据?我不能不自卫了!

  “照我看来,这两个都是形迹可疑!”

  “那么,说他们还好的倒是很成问题了?”

  “这个,我不敢说;不过他们两个实在可疑之处太多!”

  “哦——”他似信不信地侧头想了一想,又笑着说,“上一次你对R报告,关于K的部分是怎样说的?”

  我竭力镇住了心跳,断然答道:“那时我还没找到K的严重证据,但后来我就发见他的确负有重要的组织任务,而且萍——”

  “萍怎样?”他的眼光闪闪地射住了我。

  “萍是他的爱人!”我横了心说,却觉得一双腿在那里发抖。

  他微笑地看了我半晌,然后异常客气地说:“你的报告是有价值的。你累了罢?你可以回去了。”

  我失魂似的走到马路上,不辨方向乱走。我做了什么事了,是不是在梦里?然而比梦还要坏些。夜已深了,马路上没有人。我一步懒一步拖着,到家时已经三点钟左右。

  警报解除了,我也不觉得。一个新的决心却在警报期间在我心里慢慢形成。我要去找到他们两个,给他们一个警告。

  但是怎样才能找到他们呢?我得顾到我的背后也有“尾巴”。

  如果他们把我的话当作耳边风,而且又漏了出去,那不是白操心?

  即使要找,先找到一个也成了;自然,K是比较的理性强些,或可不虚我这一行。然而K又偏偏最难找到,游魂似的,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我的决定又发生动摇了。没有一定要找他们的义务。掩护也已经做过,他们自己不领情。如果说昨晚上我又做了对他们不利的事,那才是笑话。几句话算得什么,而况我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的真正危险却在自己圈子里有了奸细,而他们则尚睡在鼓中,这可不干我的事呵!

  假使他们老睡在鼓里,那么,保不定我这几天内对他们所说的话语,会全部落到那“奸细”的耳朵里,那我不就完了么?

  即不然,他们总有一天会忽然“失踪”,那时候,他们能像小昭那样坚强, “决不连累你”么?那时候,我也完了。

  这样看来,还是找他们一下的好。虽不是对他们尽的义务,但确是为自己应该冒的险呀!……

  我又决定要去找他们了,换好衣服,正待出去,恰好舜英派人来请我到她家里。 “这倒非去不可,”——我披上大衣就走。但心里忽然一动,回身把几件要紧东西藏好。

  十二月十四日晨

  昨天在舜英家里,除了谈谈我被传唤去问话的情形,别无所事。觑空儿,我曾经打了好几次电话“兜拿”K和萍。知道萍在那书店里,可是我不愿去找她。

  舜英大吹他们的神通如何广大,叫我“放心”。我偶然想起了前晚问话中一点小事,就说道:“他们问我认不认识两个姓徐的。听口气这两个姓徐的也是你们的熟人,可是我从没有见过呢。”

  “姓徐的朋友么?没有呀。”舜英漫不经意地说。

  “可是你怎么回答?”松生着急地问。

  “我说从没见过。”

  “这就对了!”松生笑了笑,似乎放下了一桩心事;但他又瞥了我一眼,补充似的说:“那个姓徐的,本来和G有过一点纠葛,跟我们近来又弄得不好。所以他们这一问,料想不能没有作用。不过,你说不认识,这就行。”

  “啊,妹妹,”舜英忽然也紧张起来,“忘了告诉你:进出要小心!……”

  从舜英那里出来,我注意看了看身前身后有无可疑的人。

  似乎还没有。

  踌躇了一会儿,我终于到了C—S协会,又到那报馆,最后到N书店,希望能够碰到两个中的一个。我相信并没拖“尾巴”。而且今天我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 “孤立”的了,有几个神通广大的人至少在现今是和我利害相共。他们为了自己,一定得设法掩护我;正像我也是为了自己,所以要冒一点危险找寻这两个人。

  快近六点的时候,我决定留一个字条给K。可是刚留了字条出来,却碰到他低了头匆匆跑进大门。他没有看见我。等他走过去了,我就跟在他后面,一看没人,就唤他道:“K先生,有朋友找你!”

  他转身一见是我,简直的楞住了。我靠近他身边低声说:“你要注意你和萍— —你们的熟人中间,你们认为可靠的人们中间,有些靠不住的人!你们仔细想一想,我和你们说的关于小昭的话,告诉过哪几个人?已经有了情报,你们再不小心就不成!”

  K有点慌张,但又要我到会客室去详谈一下。

  “没有时间了!”我留心看有没有人。“据我看来,你们最好躲开一个时期。 ——不要听萍的话。萍的脑筋有点毛病,毫无理由的嫉妒!”

  “这一点,说来话长,——也不能单怪她。”K回头看了一下,低声说。“可是,谈这么十分钟,就不行么?你的话,我还没十分明白。”

  “不行!”我看见有人来了。“总之,你们内部有奸细,得小心!”

  “那么,明天我们约一个地方,怎样?”

  “不行!”我坚决地说,转身要走。“这回连我也不得干净!”

  K的脸色也变了,哆着口还想说什么;我不理他,一闪身就往里边跑。绕过了两间房,我从边门出去。不知怎的,心里有点发慌。这一次实在太冒险,略觉后悔,然而事已至此,只好由它。

  那时夜雾渐浓,呼吸很不舒服。也觉得肚子饿了。饭馆和点心铺子,这一带有的是;我在常去的一家饭馆前站住了,看见它“高朋满座”,可又有点踌躇。就在这时候,我觉得我身后好像多了一个“保护人”。我一转念,就挤进那饭馆。委实连站的地方也没有,可是我不管,就在帐台旁边挨一下,专等“出缺”。约摸五六分钟以后,一个穿中山装的,呢帽掩住了半个脸,手里拿一条黑漆手杖,也挤进来了;他站在当路望了一会儿,就又转身出去。这当儿,常倌招呼我:座儿已经得了。

  我特地要了一两样较费时间的菜,一顿饭花了二十多分钟。

  出去的时候,再留心看一下,可不是,有一张桌子角上挤着一个人,不大耐烦似的用筷子敲着个碟子;虽然没有看见他的脸,可是我认识那呢帽。

  再也没有疑问了:有人在暗中“保护”我!

  跳上了一辆人力车,就催他快跑!我所取的方向是下坡路,那车子飞也似的从热闹的马路上穿过。我不顾翻车的危险,扭身朝后边望了一下。雾相当浓,电灯又不明,也瞧不出什么。等到下坡路一完,我就喝令停止。下了车,我打算转进一条横街。可是猛然看见十多步外就是我那位同乡开设的所谓百货商店,便改变主意,决定去“拜访”这位老乡。

  新开张的时候,我是来过一两次的,这话也有个把月了罢?今儿赶他快要收市的时候去,原也觉得突兀,但那时我也顾不得许多。

  真也不巧,那位老乡不在,伙计们也没有一个认识我的。“哦,出去了么?” 我故作沉吟,“不要紧,我等他一下。”“老板有应酬,一时也不得回来。应酬完了,他就回公馆。您还是明天再来罢。要不然,到他公馆去也好。”一个伙计很热心地指点我。

  “不妨,我还是在这里等他。我和他约好了的。还是在这里等一下。”

  除了借口赖在那里,我那时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拣了个暗角坐定,很想找点什么话来,和伙计们鬼混一场;然而不知怎地心里乱糟糟的,说了一句又没有第二句了。伙计们看见我行止乖张,似乎也觉诧异。他们非问不开腔。这时店里也没有顾客,我一个女人冷清清坐在那里,情形也实在有点僵。我看手表,才只过了十多分钟……

  两个年纪大一点的伙计远远站在我对面,一边时时拿眼角来睄我,一边不断地咬耳朵说话。“他们在议论我罢?”我自己寻思,“看神气还是在猜度我呢?也许说我是借钱来的;……可是不对,我的衣服不算不漂亮。……那么,猜我是来作什么呢?”我略感不安了。然而,先前热心劝告我的那一位,好像听到了他们的一二句话,突然怪样地朝我笑了笑。他给我再倒一杯茶,却乘机问道:“您和老板是相熟的罢,可是没见您来过……”

  “怎么不熟,还带点儿亲呢。”我随口回答。然而蓦地一个念头撞上我心头来了:这家伙话中有因。我这么一个女人,在这时候,单身去找一个男人,找不到,赖着不肯走,又说是有约,又不肯到人家公馆里去找,……他们一定从这些上头猜到暧昧关系上去了。这些暴发户的商人,谁没有若干桃色事件?想来我这位老乡一定也不少。

  我又气又好笑。再看手表,半个钟头是挨过去了。那个暗中“保护”我的人,大概已经失望而归了,于是我就站起来说:“这会儿还没回来,也许不来了罢?” 不料那伙计却回答道:“不,不,饭局散,总得十点钟。”我笑了笑,又说:

  “那么,我留一个字条罢。”

  又是十多分钟,我写完了字条,也没用封套,交给他们,我就走了。

  路上我想着刚才的一幕,忍不住苦笑。字条中,我说我有些东西带着躲警报不大方便,打算请那位老乡代我保管一下。

  在自己寓前下车的时候,我又瞥见一人一晃而过,仿佛就是那一顶呢帽。他妈的!难道竟这样严重起来了么?

  不知我在K报馆的时候,那“尾巴”生了没有?我不放心的,就是这一项。真糟!

  十二月二十二日

  一不做,二不休,昨天我存心闹个落花流水。

  几天来的阴阳怪气,老实说,我受不了!一面要利用你,同时却又扮出“全是为你打算”的虚伪嘴脸,拿人家当作天字第一号的傻子;——尤其可笑的,有些事情还要躲躲闪闪瞒你。这样的人儿,老实说,我也是一百二十分的瞧不起!

  如果G是一条疯狗,那么,他们便是这里有名的大老鼠!

  也许可以跟老鼠联盟,但如果成为老鼠的尾巴,那就太倒楣!

  然而好像“老鼠们”真个灵通,临时躲开了两个正主儿,光剩一个还算能够负责又实在不便负责的“我的好姊姊”来敷衍我。

  见面后劈头第一句就是“松生和陈秘书都有事,今天没有时间,可怎么办呢!” 看见我脸色有点不对,她又接着说:“我再派人找他们一下看。可不一定能来呢!妹妹,咱们先谈谈,回头我再告诉松生……”

  “不行!这非当场决定不行!须得当面——三个人,研究讨论。”

  “哦,那么,”舜英露出没奈何的表情来了,“明天你再来如何?”

  太像是对付一个要债的了,我增加了几分不高兴;干笑着,我故意沉吟地说道: “明——天再——么?可是,不又叫我少走动,进出小心?”

  “那是假定说……”舜英颇为踌躇了。

  “假定说监视很严的话,”我不等她说完就插嘴说,“是么?嘿,舜英,你想,我是干哪一行的?这一点,难道还不懂?”

  “但是据陈秘书说来,好像……”舜英顿住了,侧着头思索。

  “他怎么说?”我追着问。

  “他说——那天晚上,你碰到的那家伙,大概不是专门对付你的;光景是你所到的地方,早已被注意,所以就传染到你身上了。”

  “可是,这几天我任何地方都没有去,也仍然……”我不说完,只扁着嘴笑了一笑。

  “哦——那么,刚才你上这里来的时候,可有没有……”“自然有的!”我抢口说,故意弄得严重些。“怎么没有?还不止一个呢!我还明明看见,有一个,绕着你这屋子,前前后后兜了个圈子。”

  舜英脸色变了,靠近我一些,抓住了我的手,似乎想告诉我什么。我也紧紧地捏住了她的手,心里想道:“他们单留你在家敷衍我,倒想的巧妙;然而有一利必有一弊,你看我三言两语就把你诱上钩了。”

  可是舜英迟疑了半晌以后,只说得一句话:“唉,偏偏松生今天要到夜深才能回家呢!”

  “舜英姊,”我乘势再用话来套她,“家里有没有什么不大方便的东西么?最好是乘早移动一下。这倒不可不防!”

  她苦笑着摇摇头。却又勉强将苦笑变换为微笑,用了颇不自然的声音说:“不大方便的东西么?哈哈,倒是有一点;

  耳房里那全套的鸦片烟灯,烟枪,大土。”

  但是我怎能让她“转移目标”呢,装作不懂她这反话,我凑到她耳边郑重说: “舜英,不是说抽大烟的器具呀!别的东西,——比方说,密码的电报本子,……” 我没有说完,舜英的身子显然震动了一下;我这一击,看来已经中了她的要害了。她转脸愕然望住我,却不说话。

  “这几天内,我看出一点苗头来了。”我把我的猜度变成了真有其事的材料。 “G他们,也在用我们对付他的方法来对付我们了。他们还派了人来骗我,挑拨我呢!说的简直不成话,——可又简直可怕!”

  “呀!他们说什么?”舜英不能不慌张了。

  我皱了眉头,摆出焦灼的脸相说道:“可是偏偏松生和陈胖今天又有事,多叫人心焦!”

  “不过,妹妹,他们怎样骗你,怎样挑拨呀?”“反正是那一套,”我故意把话头又放开。沉吟了一下,然后又说:“倒是有几句话,很可以注意。他们笑我是傻瓜:‘别做梦罢。这样的事,照例是不了了之的。你也混了这多年了,几时看见有一次公事公办的?何况,你这件事,——谁调唆你这么干的,人家早已知道;他们双方是一样的货,无非是分赃不匀,自伙里火并。现在,调唆你出来这么一告,他们倒又在幕后把条件讲妥,言归于好了!结果,你倒变成他们眼中钉!’舜英,你瞧,这一番话够多么动听?”

  舜英静默地听着,装出泰然的样子,但实在是因为决不定怎样应答这“攻势”。她似乎在考虑:就此和我深谈呢,还是含糊敷衍了事?两面各有利弊,她一下里搅得头昏。“谁跟你说这些话的?是不是那个小蓉?”舜英想了半天,才想起这么一句话。这可叫我不能不生气了。在这样的场合,任何人不会用这么惹人反感的问话,然而舜英居然用了,真好聪明!

  “哦,舜英,”我冷笑着说,“如果我随便说个甲乙丙丁,那你还去对证不成!可惜陈胖子今儿偏偏躲开了,不然,我只要说出一个名字,他就明白这不是我捣鬼;况且我捣鬼又有什么意思!”

  “呵呵,话不是这么说的,妹妹,你别多心;咱们知道了是谁,也好想法对付, ——是这么个意思。”

  我挽着她的肩膀一笑,不置可否。皇天在上,这一套话,确不是无中生有;跟我说的,就是那个刚从××区回来的F。他是不是代G来作说客,我还不能断定。但即使他不说,我自己也早有这样的顾虑了。只看近几天来“风”声毫无,还不够明白?

  “说是他们又在幕后言归于好了,呵!”我故意曼声自言自语地,又轻轻颔首,同时却留心看舜英的表情上的变化。

  也许是她当真不知道内中的曲折,但也许是她识破了我的用意,故而不动声色,我没有得到我所期望的反应。

  舜英似乎正想起了什么,昂首凝眸望着空间,两片嘴唇稍微张开;那神气,伧俗而又带有官派,叫人看了不高兴。

  “真要问问陈胖,到底怎样?”我再逼进一步。

  舜英看了我一眼,但并没理会我这句。“可是,你看明白了有一个人在我这里前前后后侦察么?”她忽然低声说。“这是跟你来的呢,还是另外一个?”她瞧住了我的面孔,等待我的回答。

  原来这自私的家伙只顾她自己,而且心虚之态可掬。

  我笑了笑,淡然应道:“光景是另外一个,专门来伺候府上的。”

  “这可怪了!我这里又不是……”

  “那你自然明白啦!”我打断了她的话,决定要正面进攻一下。“我早就想告诉你,这一班家伙就靠捣鬼混日子,朝三暮四,有奶便是娘,——不,照他们自己的口头禅,‘这里不养爷,自有养爷处’!你瞧,花了人家的钱,还想做爷!留心,这些爷们,往往出卖儿子!”

  “哦,这也是实在情形,不过——”舜英眉尖一皱,又不往下说了。

  “不过你们是不怕的,”我代她补足,笑了笑。“那当然啦。但是我就不同。舜英,你说,要是我不给自己打算一下,人家怎么说,我就怎么做,也不问一声:咱们算是合伙呢,算是我单纯的当差?那——有一天,人家一扔手变了卦,我怎么受得了?还不要乘早留个后步么!”

  舜英怔怔地望住我,不作声。

  “这几天碰到的一些事,都叫我心神不定,——也不必细说了。我不想居功,但求无过。我打算得个回答,到底怎样?如果他们幕后已经又携手了,也得给我一个信;万一上面再传我去问话的时候,我也好见风转舵,别再那么一股死心眼儿卖傻劲!舜英,咱们是老同学,好姊姊,你得代我出一个主意,我这样干,你看行呢不行?”

  “呵,哎,恐怕还是你忒多心。……”

  “不是多心!我还怨自己太死心眼儿呢!”

  “不过你要是那么一问,面子上怪不好看似的。”

  “所以我刚才说,咱们到底是合伙呢,还是——”

  “合伙又怎样?”

  “合伙么,便无所谓面子上好看不好看了,大家说明了办事容易些。不然,我只好也替自己打算一下;明儿要有个三长四短,别怪我!”

  舜英满脸为难的样子,慢慢伸过手来,握住了我的,迟疑地说:“不过……”

  我立刻拦住她道:“好姊姊,不要再‘不过’了。你说一句公道话:我应不应该替自己打算一条退路?各人有各人的环境,你要是做了我,个把月中间,接二连三碰到那些事情,一会儿要你笑,一会儿要你哭,一会儿又叫你迷迷胡胡辨不清东南西北,——舜英,你要不发神经,那才怪哪!我有几次自家寻思:死了就算了。可是挨到今天,我并没死。为什么我要死?没有什么大事情等待我去做,我死了,人们不会感到缺少什么;可是我活着,至少也使一两个人觉得有一点儿不舒服。我还不肯让这些狗也不如的家伙看着我的尸身痛快一笑呢!”

  舜英静默地听我说着,眼光不住地从我脸上溜过,似乎想努力了解我的心境,似乎我有这样的意念,很出她意料之外。末了,她带点同情的意味说道:“当真你近来有点不同了。可是你,达观一点不好么,何必越想越空?你也还有朋友,都愿意帮忙,——只要你说一声。”

  “唉,也还有朋友,——是呵!”我苦笑了,闭了眼睛,仿佛看见这些所谓 “朋友”的面目,以及他们怎样个“帮忙”。我拍着舜英的肩膀,笑着说:“谢谢你,好姊姊,只是可惜,我的事太复杂,太古怪,朋友们帮忙还不是按照朋友们的看法,而我,——浸在水里的是我,水的冷暖,只有我自己知道。”

  这最后的一句话,也许舜英不能十分了解,但无疑地已经给她一种印象;她怃然有顷,于是好像想起了一件事,蓦地拉我一把,说道:“也难怪呀,——可是你也不必再老是想着他那件事把自己身体弄坏!”

  “他那件事?他是谁呀?”我一时摸不着头绪。

  “除了他还有谁——你的小昭呀!”

  “可是他到底怎样了?”我急口问,感到有些不祥。

  “陈秘书没有对你说过么?”

  我摇头:“这也是我不高兴陈胖的地方!这么一点小事,他老是支吾,没一句切实话!”我用力地再摇头。

  “其实也不用我说,”舜英瞥了我一眼,却又把眼光引开。“陈秘书不说,也是为此。你想也想得到。可不是,有好消息自然告诉你;没有什么可以对你说,那自然是——你想也可以想到。”

  “他死了!”我只说得这一句,喉咙就梗住;我使劲地抓住了舜英的手。事情原在意中,然而,个把月来天天盼望着的“意外”,从此完全没有指望了。……

  十二月二十六日

  现在头脑还在发胀,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站在镜子前面,我对镜中人不禁失声叫道:“这也是我么?”消瘦了,那倒不足为奇;万想不到一双眼睛会那样死沉沉的!

  谁夺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还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发生变动;舜英曾说我的眼光里有“妖气”,担心我会发疯。笑话,我干么要发疯?疯给人家取笑?疯给人家讨厌?而且,换得一点不冷不热的所谓同情么?但我也知道那时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谓“妖气”,—— 因为有一个“理想”在我心里燃烧,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无挂无牵;我更加鄙视周围的人们,我设想我就要有一番举动,就要到海天空处翱翔了……

  但是现在我再给舜英看见的话,她一定要说我眼光里的“妖气”已经没有了;我失掉了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这变化是最近两三天之内发生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昨天我又向松生、陈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说过的“话”,就是这一变化的完成罢?此刻自省,十分明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从“海天空处”收回,专注于这“小圆圈”!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在这圈子一天,就得应付一天!但是,嘿,我总是这样的“有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么纪念节罢,——双料的纪念节,每条街上全有挂灯结彩的。我不懂人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儿,值得那样狂欢。我只觉得可厌。但是,九点钟以后,我被舜英他们拖进了跳舞场,一听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么喜庆蛋糕是五十元一个,我倒忽然从“可厌”中间爆出一个恶笑来:妈的!干么要我一个人悲天悯人,哭丧着脸?胡闹就胡闹。看罢,在胡闹中,我把这些鬼,这些狗,叱咤吆喝,颠倒调侃;把多少日子积压着的恶气,秽气,都付与胡闹宣泄一番罢!

  这是一场梦。现在剩下给我的,只有头脑发胀,神思倦怠,而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

  昨夜的“狂欢”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里见过一面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他从场子里下来,抹着满头大汗,对我说:“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继而又凑过头来悄悄说:“这倒不是点缀,是预祝。和平就要到来了,——不是空气,是事实!”

  哼,看来这样的“狂欢”一直要继续下去罢?谁说他们“全无心肝”?心肝是有的,不过是猪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

  十二月三十日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要离开这间房子了。算来也住了六个多月。平时我对它毫无感情,现在要离此而去,忽然又依恋起来;记得有一句旧词:“过后思量总可怜!”这一间小小屋子,与我共同分担了多少痴嗔悲欢,——我的生活史中永久不能褪色的一页!

  昨夜梦回,我还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还没有想到明后天就得离开;可是听见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加上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唱京戏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有一种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还能爱。

  萧瑟和悲凉的音节,更能涤秽除羶;我忽然觉得那位军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爱怜。

  然而我马上又将离别这一切!

  我将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去,所谓大学区。我也许会在许多学生中间又看见了六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许看见有像我一样的被诱被逼,无可奈何,步步往毁灭的路上去的青年!天下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么?把你的可诅咒的过去唤回来放在你面前要你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对于这间相亲六个月的房子更加依恋?

  我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将我这样摆布!

  今天早上,F来探望我的时候,说起这个新的工作调动,我还不信呢,他倒庆贺我:“到那边换换空气,比在这里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么?”我对于他这样的慰藉,除了报以微笑,还能有半句话么?

  没有灵魂的人这才会觉得“到那边换换空气好多”呀!

  我宁愿“天天提防人家暗算”;在斗争中,至少也感得一点生活的意味。我几乎想下死劲啐他一口,没眼色的糊涂虫!

  光景也觉得我的脸色不对,F又换了话题:“现在身体好全了罢?我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哦,二十七的晚上罢,听说你进了医院了,所以不曾来看望。究竟伤在哪里?”“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擦伤了一点皮肤。”我淡然回答。

  ‘“可是那凶手的面貌你还记得不记得?”F似乎十分关心,又凑过头来小声说道,“人家都疑心是那个歪脸的指使出来的。”

  “谁知道呢!根本我就不想知道。”我笑了笑回答,同时觉得F的形迹不免可疑。 “那天下午,我本就有点不舒服,可是从前的一个老同学一定要我去玩玩,也不便推辞。真想不到在H街的转角突然闪出一个人,伸手就是一枪,”我指着左胁, “好像是对准这地方打的。当时我也吓昏了,跌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不过擦伤了皮肤。”

  “真险!幸而那凶手枪法差些!”

  “恐怕也不是存心要打死我罢。”我装出毫不介意的态度来,又抿着嘴笑, “所以一枪打过,见我跌倒,他就走了。我想来,是跟我开玩笑的,至多想给我一点小小的警告罢哩!我知道我这人,有时也太任性,得一点警告,对我倒是好的。我应该谢谢他。”

  似乎我这态度颇出F的意料,他睁大眼睛瞧住我,半晌不开口。

  “倒是在医院里,叫人生气。他们真爱管闲事。开头是问我为什么挨了打。我说是强盗,他们又不相信。背地里议论,代我发明了一个原因:争风吃醋!亏他们聪明,一猜就猜到这上头!”

  “那真是太岂有此理!”

  “并不!”我笑了起来。“你猜我听得了这样的议论以后怎样?嗨,我对那两个看护说:当真你们猜对了,可是别声张出去;声张出去了,于你们也不利!F,你看,我这方法怎的?

  居然灵验得很呢!”

  我说着又吃吃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时的俏皮妩媚是近月来少有的。如果F是“有所为”而来,那他回去时,还是一双空手。

  事实上,我也当真不曾枉费精神去研究谁在背后指使。两边都有可能。而且,即使被我知道了是谁下的手,我又怎么办呢?徒然再招来第二次枪击而已。那天舜英送我进医院去的时候,我就叮嘱她不要把这当一回事。

  但现在把我调到那所谓大学区工作,我倒觉得比暗杀我还要恶毒些!我真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

  不去是不成的。只想多赖一天,后天再走。

  我又知道,打我那一枪,就宣告了陈胖和G的暗斗已经得了解决。不出我之所料,和平了结。

  一月五日

  新年的“狂欢”大概到了尾声。昨天到“城里”溜一趟,看见有些机关和公司门前的临时点缀已经被无情的时光老人打上了“两讫”的印记;最可叹的,是那些五颜六色的壁报,廉价墨水写的怪漂亮的庆祝“胜利年”的文章,都被浓雾(且不说风雨)漶化为一片模糊,简直比大麻疯脸上搽脂粉,还要难看些。

  这里,本该算是乡下的,但自从成为“文化区”,也就别有一番风光。不知怎的,总不大顺眼。这几天来看见的人儿,不是獐头鼠目,阴森可怕,或者,蜂目而豺声,骄气凌人,那便是愁眉苦眼,——至少也是没精打采,假颜强笑,童养媳似的;我在学校时代就没有遇到这种“气象”!两三年来,老在所谓“上层”的圈子里混,今回算是开了眼界,当真是“教化”之道大大的有了进步。

  新年应有的点缀,这里什么也不缺少,——包括了公开的和秘密的魔鬼式的狂欢纵欲。在这上头,我又不能不谢谢F,他已经成为识途的老马。昨天晚上九点多钟, F忽然光顾“蜗居”,见我对灯枯坐,似乎十二分“同情”于我的“寂寞”,便好心安慰我道:

  “许多人总以为从里边往外调,而且把丘九们作对象,似乎是不大有面子的事;不过我就觉得此中也自有乐趣。这里的人儿,到底是血气方刚,不大喜欢转弯抹角, ——就是坏,也坏的干脆些;你经过一个时期,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是瞎吹的。像你这样的经验手腕,一定可以把他们打发得服服贴贴,再没有人给你气受。”

  我笑了笑,我明白F所谓“他们”指的是这个区域内的“牛首阿旁”,其中的小头目,却也已经见过了一次。“不要给我戴高帽子了,F,”我懒懒地说。“碰壁也碰够了,哪里还说得上打发人家呢!不过有一点,反正我的工作可以不同人家发生什么人事上的纠葛,所以我还能放心。”

  “当真,有一个疑问老梗在我心头:干么调了你这么一个工作?你这样的人,干这种比较机械的工作,未免是大材小用了,可惜!”

  “啊哟!又是高帽子,F,你今晚怎么干起帽子店的掌柜来了。我喜欢这工作。每天看几封信,比看小说还有趣。我这人,脾气又躁,嘴巴又笨,搁不住人家几句好话便连东西南北也弄不清,——从前是做一天,担一天心。现在派了我这件只要对付白纸上黑字的工作,我真真十分感谢咱们公正贤明的长官,知人善任!”

  F笑了笑,但随即表示了诚恳的态度说:“你跟我闹这外交辞令,太不应该了。你我又不是泛泛之交。……”“那么,我谢谢你对我的期望,”我拦住了他再往下说,抿着嘴笑。

  他似乎有点扫兴,黯然半晌,才又说道:“今夜上有一个晚会,照例热闹一场,我劝你也去。”

  “哦,还有晚会。可是干么没听见说起?”

  “这是不公开的,”他神秘地笑了笑,“平常也时时举行,不过今晚特别热闹些。今天我介绍你去过一次,以后你……”

  “谢谢你。——”我又打断了他的话。“可是我今晚不想去。”

  “去呀,反正是解个闷儿。”

  “当真不能去。”

  “哦!是不是你还有工作?这里的信可不少,我知道;然而搁这么一两天,要什么紧?何况明天是星期。”

  “倒不是为此。我怕见陌生人。”

  “哈哈,那才是笑话了:赵小姐怕见陌生人!”我也觉得这句话应付坏了,但不能不将错就错:“说真话,是怕见面生人。这是工作上的关系,上头这么吩咐,我怎么敢不服从命令?”

  “这也不过是官样文章,你何必认真。”

  “小心一点,总不会出毛病。”

  “那么,你算是我的朋友——不,就算是我的亲戚,今天刚从城里来玩一天,这可不碍事了罢?反正晚会就是晚会,大家胡闹一通,说你是张三也行,李四也行,谁也不会来根究你。”

  话已到了这个地步,再推诿也非“待人接物”之道,我只好同意。

  但事后,我是真心诚意感谢着F的,他给我开了一次眼界。

  原来这所谓“晚会”,——哼,辱没了这名儿,怪不得F说这是个“秘密的”!那种喧闹而色情的空气,我就受不住;从没见过这样不要脸的人儿。我躲在一个暗角,差不多眼观鼻,鼻观心,学起坐禅来了;尽量避免引起他们的注意。

  幸而那一个接连一个的“节目”实在太“精彩”了,那些馋猫和馋狗都把全神贯注在不怕羞的“表演”上了,疯狂地笑着嚷着,无暇旁顾。当所谓“小上坟”上场的时候,突然一片掌声,还夹着有人尖着嗓子叫“要命”。啐,这哪里是做戏!我仿佛还认得出那个鼻子上涂着白粉的丑角就是早上开纪念会时站在台上痛哭流涕,好像只有他是“埋头苦干”只手擎起了抗战建国的大事业似的!

  我再也呆不住了,觑空儿就悄悄地溜了出来。

  街上冷清清,寒雾钻进毛孔,我一路打寒噤。但心头却有一团火。“那几个女的,也真是活丢人。”我这样想。“但是我能原谅她们。只是那些英雄们,——哼,他们还是被指定了‘岗位’,要在青年学生群中起什么‘模范作用’的呢,真见鬼!”

  忽然我觉得有人跟在我背后。怪了,难道又是老玩意?我快跑几步。背后那位也学样,步声朴朴的响得很。“这才是笑话了,连尾随的ABC似乎也没学会!” 我心里一边想,一边再跑快些。这可发生怪事中的怪事了,那家伙似乎跑不动,竟在后面直着嗓子嚷道:“慢一点呀,喂,同志,喂,姑娘,等一等,等一等!”

  我站住了,回头看,这到底是什么鬼?

  那家伙拚命跑几步,居然赶到跟前了,满身酒气,斜着一双血红的眼睛。我猛然记得这是刚才在那见鬼的“晚会”中见过的,光景也是一位负有“岗位”任务的 “模范”家伙。

  “干么?”我没好口气地问他。

  “哈哈,你是问我么?——干么?哈哈,回头你自然知道啦!”那家伙气咻咻地说,脚步歪斜,半真半假地想扑到我身上来了。

  我连忙退一步,转身就走,一面说道:“别认错了人!”

  “哈哈,我么?”那家伙追上来,醉的连字音都咬不清。“呵,你是哪一班的?怎么没见过?站住!咱们到一个好地方去玩儿——玩儿!”

  现在完全明白了,这是一个烂醉了的色鬼。我不再理他,脚下一用劲,快跑起来。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寓处了,我不怕,跑得更快些。

  “站住!——命令你,站住!”从后面来的声音几乎是狂吼了。“再不站住,我就——照家伙!怕不怕一家伙打你个半死……还不站住?”

  我略一迟疑,但是马上又跑起来。

  距离是更远了。当我闪进了我寓所的门框,开了锁进去的当儿,还听得他在狂嚷:“看你跑哪儿去?老子认识你!”

  我定了神以后想道:“这里真是个好地方,无奇不有!”

  于是我又想起在所谓“晚会”里活丢人的几个女子实在是可怜得很的!

  但是那晚上的所谓“晚会”中,却也遇到一个颇有人气的人儿。大概也是躲避的缘故罢,她坐在我旁边,而且刚巧在一根柱子的后面。最初,老是从眼梢飘过一眼来偷偷地瞧我,后来便正面朝我看了,那半开着的露出一排细白牙的小口,显然是在引导我先开口,或者找机会她先来搭话。

  第一句是自言自语这么开始:“唉,真头痛!”

  我微微一笑,用眼光回答她:可不是么!

  “该有十一点钟了罢?”这是第二句。

  我瞧一下手表,但是光线不好,没看清,就答道:“差不离。”

  “熟人不很多罢?”她看出我从没和谁交谈过。

  “全是不认识的呢。”我抿嘴笑着回答。

  “哦,那么,你——嗳,是哪儿来的风,把你吹了进来了?”

  她微笑。

  我也笑了笑:“是被一个亲戚一阵风似的撮了来了。”

  那时,场中正轰起了震动墙壁的笑闹。她皱了下眉头,轻声说,“当真不成话,” 于是又靠近我耳边问道:“你在哪一个学校?”

  我摇了摇头。她惊奇地向我瞥了一眼,又问道:“那么,是做事的罢?”

  “对了,担任点文字工作。”

  她沉吟地点头,忽然又问道:“亲戚是谁?”我随便诌了个名氏。她侧着头皱眉,似乎在思索。我又解释道:“他是做生意的。和这里的人有来往,这就相熟了。一个糊里糊涂的滥好人,喜欢凑一下热闹。你瞧,这里也实在没个好玩的地方。他听说有晚会,便一阵风似的撺掇我来瞧一下。”

  “瞧一次也好。”她笑着说,却又正眼看住我,似乎还有什么话。这当儿,有人在远处不知嚷些什么,她似乎不安起来,便悄悄地踅到别处去了。

  后来就没有再看见她。再不多工夫,我也就溜出那会场。

  这是昨晚上的事。谁知今天我又在一家小饭店里碰到了她。那家小饭店,事实上是点心铺子,或是更正确的说,便是豆浆油条的摊子。当真想吃一顿“饭”的人,是不会光顾这宝贝摊儿的,虽然它也有什么“猪油菜饭”之类。

  标准的四川式的竹屋(我想称之为“棚”,更觉名副其实),标准的抗战以后 “新发明”的三火头的“植物油”灯。光线是不会好的了,但是来吃豆腐浆油条的脚色,有没有光亮,倒不在乎。我吃完了一份,正打算再要一份的当儿,这才“发见”她也在这儿,我和她是背向背坐着的。

  两个人同时用眼睛打了招呼,而且同时微笑,似乎说:哈,你也来了么?

  她把身子转了个方向,很亲热地偎在我肩头问道:“吃完了没有?你进来的时候,我就看见,觉得是你,——果然是你!”

  “哦,可是我的眼睛真不行。”我摸出钱来,唤那店家。

  “算帐。是一起的,够么?”

  她看见我要会钞,似乎颇出意外,但也不和我客气,只笑了笑,说一声“怎么倒是你先来请客呢!”

  从饭店出来,觉得外边反而亮些。我们并肩走着,谁也不问谁要到哪儿去,只是沿着汽车路向没有人家那一头走。

  “今天没有工作?也放假罢?”她先开口,好像已经知道了我是干什么的。但她的眼光却是那样温和而坦白。“放不放假,于我无所谓,”我含糊地回答。“反正事来了,就做;做完了,爱逛就逛,再不然,就是睡觉。”

  她笑了,却又喟然说道:“这里哪有什么可逛的!住久了,简直闷气。”

  “哦,不过,也许是我呆的日子不多,还没感觉着呢。”

  “你几时来的?”

  “才不多几天。”

  “以前在哪里?”

  “在城里。”我回答时,偷偷地注意她眼睛里的表情。

  “哦——可是我也不喜欢那城里!”她忽然感慨起来了。“你觉得怎样?我认为四川这地方,没有一处中我的意。”

  “呵,可是四川的风景是好的……”

  她急不及待地打断了我的话:“这又当别论。我不是指风景,也不是指其他的自然环境,而是社会环境——”

  “要这样说,”我瞥了她一眼,故意顺着她的口气试她一试,“不一定因为是四川,也不单是在四川,你才感到不乐意罢?”

  “对啦,——”她的脸色异常阴暗了。她回眸看着我,那眼光也是阴凄凄的;她低了头,自言自语地吟哦道,“天地虽广……”

  我凝神静志,一眼不转地瞧住她,等候她说下去。然而她抬起头来,惨然一笑,改口道:“也许只是我个人的感觉,各人有各人的,——人人不相同。”

  “也未必然。”我再试她一试。“小的地方不同,大的地方却相同。我们是同在一个社会里,呼吸着同一的空气,而且又是同一辈的人!”

  她很用心在听,她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两次,但是她终于不说话,只轻轻地抓起我的手,柔和地握着,……

  这时我们已经走了好一段路,离有人家的地方更远了,前面是一片旷野。暝色四合,寒风刮在脸上也觉得不大好受了。

  我站住了,用征询的口气说道:“我们回去罢?”“回去——好!”她像是从沉思中惊觉。向四边望了一眼,然后又说:“一会儿就黑了。对啦,回去。可是,你住在哪里?

  我送你到家。”

  “那又何必。我认识路。”

  “不,自然不怕你迷路,”她放低了音调,“为的是天就黑了;这里,晚上,一个女孩子走路,往往会遇到意外。”

  于是前一晚上的经验又活现在我眼前了,我这才知道那不是偶然的事,竟已成为经常;我觉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但还不露声色,故意开玩笑说:“那么,你不是女孩子,难道是男孩子么?”

  “我跟你不同!”她说,但又立即转口掩饰道:“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些。”

  我也不再固辞,由她送。我们都不说话,脚步加紧了。

  快到寓所的时候,我打破了沉默:“你的家在哪里?”

  “我就住在校里呀。——我没有所谓家。”

  “不是那个,我是问你的老家。”

  “哦,那是远着呢!”她苦笑着说,“我要你猜一下。”

  但是我没有依她猜,我指着前面道:“这就到了。现在你可放心了罢?咱们过一天再见。谢谢你送我到家。”

  她好像不曾听见我的话,挽住了我的臂膀,只是走。

  到了门前,她这才顽皮地笑着说道:“你瞧,人家送情人也不过如此。”却又不待我开口,便接着说:“你好意思不让我进去坐坐么?你也得体恤你的情人,他也该累了。”

  我当然请她进去坐坐,虽则我猜详不透她的用意。

  在房里坐定以后,她朝四下里看了几眼,喝着茶,笑了笑,却又十分正经地对我说:“不知怎么,昨晚上一见你,我就爱了你。现在是更加爱你了。以后我有工夫就来看你,要是你不讨厌的话。”

  我也笑了:“我偏偏讨厌,你又怎的?”

  “你骗我。知道你是骗我的!况且,你就不欢迎也不成了,是你自己引我来的!谁叫你和我认识呢?”她说着又笑了,娇憨地缠到我身上来。

  我也渐渐觉得,她这故意开玩笑的背后,潜伏着什么东西。她的声音笑貌,说是做作的么,却又分明是那么天真而热情,这从她的眼光里就可证明,但即在这同一的眼光中仍然有些闪烁不定的异样的情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干么你不开口了?”她仰脸,目光灼灼地看住我说,“你在想什么?不喜欢我顽皮?难道顽皮一点不好么?一个人应该时常笑,找机会来笑,创造出笑的机会来。是么?怎地你老不开口呀!”

  尽管她这么说,但是她的眼光却有点阴凄凄了。我忽然像看见了她心里的秘密,就脱口说道:“你问我在想什么。我想:我仿佛看见一个寂寞的孩子对着镜子在自言自语,……我又记起了从前读过的一篇小说,有一个孤独的女孩子,天天请人代写一封情书,然而这些情书只给她自己看,她那情人,根本是她幻想出来的……”

  我没有说完。因为现在连她的脸色也突然变得阴凄凄了。房内静得可怕,我们四目对视,似乎都在等待对方先开口。我们不过是第二次见面,其实连彼此的姓名还没问过,然而倒好像大家已经看见了对方的心事:这就是我和她那时的奇特关系。而这一奇特的关系,就使得我们不愿再讲泛泛的客套,却又未便立即倾吐心里的隐曲。

  后来还是她叹了口气道:“让你这么一说,倒勾的人家心里难受。”

  我苦笑了一下,还没开口,她又说道:“可是为什么你有了那样的想法?”

  “因为我们是同一辈的人,”我打定主意要和她做好朋友了,“我们都会有寂寞的感觉,都需要安慰。刚才我那些话,是说你,但也有我自己在内。如果那个对镜子说话的女孩子就是你,那么,镜子里的一个,又是谁呢?——我希望她不会仍旧是你!”

  “嗳,不会仍旧是我么?”她望了我一眼,忽然笑了,“不可能的。那还是我,不过,也有你!如果完全不是我,那又有什么意思。”

  “这是再好没有。”我说着,轻轻抓起她的手来,合在我的手掌中间。

  以后,我们就谈些本地风光,她忽然叹气道:“一言难尽,反正你眼不见为净。读什么书,我老早就想走了,可是也不能随你的便呢!”

  “哦,为什么不能够……”

  “一则是无家可归,”她愤慨地抢着说,“二则也无事可为;三则,唉,—— 不用说了,你不在学校里,倒也省了多少是非。”

  我也不再往下问了。她是处在怎样一个境遇,我已经猜想到大半。

  临走的时候,她忽然想起了还没知道我姓甚名谁,她说她叫做N,——又问我的;我略一迟疑,就把姓名告诉了她,——反正她迟早会知道的。

  我把她来和六七年前的我自己相比。时代不同了,这个女孩子居然还能对付,足见比我强些。然而她的前途恐怕也是更困难些。

  说来好笑,自己的“命运”还不知怎样,却又替人家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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