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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大院了。
  一九五一年,从天津山西路移居此院。先住后面小屋,又搬到后院楼上,再搬到正房中间,又搬到正房西侧。除去“文革”三年,没有离开过。
  三十七年间,私人之事有:我之得病,母亲去世。文革中,白昼轮番抄家,寅夜聚众入室。限两小时,扫地出门,流放到佟楼去等等。国家之事有:反胡风,反丁陈,三年困难,文化革命,大地震等等。他人之事,亦变幻百端,不及详记。
  人们都说我不愿搬家。人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也很难说清楚。我之迟迟不搬,实由于惰性,并非因为这里是宝地。
  大院之变化,乃时代之缩影。在这里,静观默察,确实看到了,近似沧海桑田的自然景观;也体会到了,无数翻云覆雨的人情世态。很多是过去不能懂得的。
  十年动乱,大地震,是人性的大呈现。小人之用心,在于势利,多起自嫉妒。卑鄙阴毒,出人意表。平时闷闷,唯恐天下不乱。一遇机会,则乘国家之危,他人之不幸,刀砍斧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几年以前,一位老同事,曾对我说:再遇大乱,还有老百姓,像根据地那样,掩护我们吗?我笑而不答。心想:不出大门,五步之内,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很难说。这位同事有心脏病。“文化大革命”时,因为他老婆的关系,有一派人保他,没有受过什么罪,所以还会有以上想法。他好像有什么预感,很快就搬走了。
  青年作家某,曾对我感叹说:人,不怕贼偷,就怕贼琢磨。我以为是名言,深记不忘。
  在这里,我是最老的住户,人熟地熟,都是好事。但这个地方,常常引起我不愉快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恐惧。我实在不愿再看到一些人的面孔,不愿再听到一些人的声音。见到或听到,都能使我在白天五内不安,在夜间辗转反侧。这次搬家,与其说是搬开环境,不如说是搬开视听,求得耳目一新。
  这种感情,过去也是没有的,天实为之。
  青年时出来抗日革命,是两袖清风,一无所有的。及至晚年,无甲可解,无田可归。国家给安排一套四居室的住房,虽挤于楼群之中,四方干扰,也算不错了。
  笨鸟先飞,从春节以后,就开始整理东西,今已初步就绪。计书籍二十一箱,书画一箱,瓷器五筐,文具一筐,衣服被褥五箱,破鞋烂袜一筐。其他生活用品,如锅碗盆勺,尚未收拾。
  行李之大,长物之众,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和厌烦了。奇怪的是,什么东西也不肯丢,舍不得处理。很多都是过时、破旧、无用之物,如一针一线也不放弃,搬过去,将无处堆放。
  书籍,文革时是四旧之长。现在,有好几位过去的造反者,恭维地对我说:你那些书,都是无价之宝呀!这又使我为之不安,认为是一大隐患。就像过去,他们传说我有多少古董一样。
  老屋,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门窗都坏了,没有一扇关得严实,冬天很冷。房顶每年漏雨,房子周围,盖满了小屋。连放个梯子上去修理,都遇到困难。前些日子,天花板的一角,已经塌落,幸未伤人。
  另外,这次搬家,比文革时那次搬家,体面多了。孩子们给买了新灯,新窗帘,张挂起来,到时一定有一番红花热闹的。
                    1988年6月12日凌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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