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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小说札记




  去年的一期《莲池》,登了莫言作的一篇小说,题为《民间音乐》。我读过后,觉得写得不错。他写一个小瞎子,好乐器,天黑到达一个小镇,为一女店主收留。女店主想利用他的音乐天才,作为店堂一种生财之道。小瞎子不愿意,很悲哀,一个人又向远方走去了。事情虽不甚典型,但也反映当前农村集镇的一些生活风貌,以及从事商业的人们的一些心理变化。小说的写法,有些欧化,基本上还是现实主义的。主题有些艺术至上的味道,小说的气氛,还是不同一般的,小瞎子的形象,有些飘飘欲仙的空灵之感。


  从今年四月号《小说选刊》读李杭育作《沙灶遗风》。
  小说写一民间画屋工,穿插与女店主相恋情节,也写到此地特殊风光及乡俗。主题为农民富裕了,要改变旧生活,父子两代的矛盾。仍为“五四”以来农村小说写法。从中可看到鲁迅、茅盾等所开创的,表现农村题材的现实主义传统。这一传统,在新一代作者中,仍被尊重、继承、发扬,甚可喜也。小说气韵沉厚,无浮夸不实哗众取宠之弊。十分吸引人,读后有美感,有余味。因知生活深厚之作,自可凿凿在人耳目,招人喜爱。非那些搔首弄姿,打情骂俏之所谓言情小说,可以相提并论也。目前文艺刊物,多有那些廉价之作,数量虽多,无关文坛之繁荣。
  此篇去年得奖。


  近年评奖之风盛行,全国各省市所有期刊,争先恐后地举行。其对创作之作用,利弊两方面,究竟如何,尚不甚了了。然有一点甚明:创作的收获,是评奖的基础;不能说,有了评奖,才有了好收获。如果是这样,评奖未兴起之前,亦时有好作品问世,则不得其解矣。封建社会,有了科举制度,然后才有状元。然其所取,非必真正之人才,是例行故事,不能与小说评奖同日而语。今有人认为近年之有佳作,乃评奖之结果,并有人把每年全国得奖之前三名,拟之为“状元、榜眼、探花”。此不只颠到本末,实不伦不类之甚矣。


  在本年四月号《萌芽》上,读关鸿作《哦,神奇的指挥棒》。小说写一个青年乐队指挥,在一次汇报演出时的情景。
  兼写了青年作家、美术家成名道路上的不正之风。小说语言流畅明快,结构简洁。时有讽刺,亦不露浅薄。
  近来阅读小说,发见当代青年作家,对西洋音乐的爱好,这一方面的知识,较之我们这一代,浓厚丰富。当然有的作品,写音乐只是作为点缀,或卖弄知识。但总的说来,是时代不同的结果。我们这一代,在从事创作之初,革命的主题,是反封建和反帝国主义。革命带有启蒙的性质,口号是到民间去,到农村去。小说所表现的主要是农民。作家所追求、所熟悉的是民间音乐。作家无暇去研究、接触、欣赏西洋的音乐,作品也不需要这方面的描写和内容。
  近年随着开放政策,随着电影、电视的普及,接触西洋文化的机会,比过去增多。在文学作品中,得到反映,这也是很自然的事。
  但是,这种题材的小说,它的读者,当前恐怕还只能是在城市,不在农村。农民所喜爱的,恐怕还是民族的艺术,民间的音乐。农民对于文学艺术的爱好,不会像对物质生活,改变得那样快,是可以断言的。


  去年读了汪曾祺的一篇《故里三陈》,分三个小故事。我很喜欢读这样的小说,省时省力,而得到的享受,得到的东西并不少。它是中国的传统写法,外国作家亦时有之。它好像是纪事,其实是小说。情节虽简单,结尾之处,作者常有惊人之笔,使人清醒。有人以为小说,贵在情节复杂或性格复杂,实在是误人子弟。情节不在复杂,而在真实。真情节能动人,假情节使人厌。宁可读一个有人生启发的真情节,不愿读十个没有血肉的假情节。
  我晚年所作小说,多用真人真事,真见闻,真感情。平铺直叙,从无意编故事,造情节。但我这种小说,却是纪事,不是小说。强加小说之名,为的是避免无谓纠纷。所以不能与汪君小说相比。


  古华写的《九十九堆礼俗》中,有一个寡妇叫杨梅姐;李杭育写的《沙灶遗风》中,有一个寡妇叫桂凤;张贤亮写的《绿化树》中,有一个“寡妇”叫马缨花。(这篇小说,目前我还只读了一半。)杨梅姐是小说的主角,桂凤是小说的配角,马缨花是小说中的重要人物。
  我读小说很少,在不长的时间里,在当代农村题材小说中,遇到了三个寡妇。难道是作家们对寡居的妇女,有特殊的感情?或是像俗话说的“寡妇门前是非多”,好做文章?当然都不是。
  这是和长期以来,在带有浓重封建色彩的农村生活里,寡妇所处的社会地位,她们生活的特殊困难,她们为了适应这种地位所锻炼成的性格特点,吸引了我们的作家。作家们都用同情的、近乎人道主义的态度去描写了她们。杨梅姐身上有风情,马缨花的风情更强烈些,杨梅姐并在似梦非梦的情况下,被露骨的、带有刺激性的描写过。桂凤则写得有节制、有拘束,没有肯放手去写,并急转直下,在小说结尾,成为对过去了的时代,唱挽歌的人物。


  张贤亮的中篇小说《绿化树》,这一期《小说选刊》只登了一半,我用两天时间读完了。作者的经历、学识,文学的修养,对事业的严肃性,都是当前不可多得的。
  他的小说,受欧美、尤其是俄罗斯文学影响较重,时有普希金、果戈理、高尔基的创作精神,流露其间。开头一段,车夫所唱民歌,与大自然的协调,结合主人公的感叹,三方面交相激扬,其神韵,达到了使人惊心动魄,回肠荡气的效果。
  马缨花这一人物写得很好,从中更可看到普希金、梅里美、高尔基人物创造的神髓。描写她的形象那一节,用笔自是不凡。
  作者说这部小说,所得启示,与《资本论》有关,然从所读章节,实在还没有看出这一点。等看完以后再说罢。


  为人、处世、写文章,都有拘谨和开放两途。有人写小说,总是显得局面小,意境、人物、故事,都好像有一个小围墙,突展不开,这就是一个缺点。有的人展开了,有时又漫无边际,使人物、故事不得集中,主题不得突出,这也是一个缺点。生活基础大,积累雄厚,写作时就能够触类旁通,头头是道。到处能够触景生情,因情见色,随意点化,无不成趣。如果生活的积累,还不到这种程度,文笔方面,虽有开放之长,也会产生流弊。量体裁衣,扬长避短,就不如先写些短小的作品。等到生活进一步丰富了,再写较长的作品,发挥自己的所长,自然就能相得益彰。
  去年读了铁凝的《没有纽扣的红衬衫》,有这样一点意思。
  本想见面时和她谈谈,供她参考,但一直没有机会,就先记在这里,备遗忘吧!
                     1984年4月14日写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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