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名文集

 
                          (旅客的话二)

  三月杪,四月初,北地也己渐渐是春天了,写信问友人,“西山的房子空着么?”
回信道,“你如果去,那真是不胜借光之至了。”于是我又作西山之客了。这所谓
春天,只在树上,树又只是杨柳,如果都同我的那位朋友一样(神安他的灵魂!)
要那个草的春天,春雨细,到哪里行呢?实在我也算得同党。杨柳而外,山阿土埂,
看得见桃杏开花,但这格外使人荒凉,因为,从我们来看,桃花总要流水,所谓花
落水流红,为什么在这个不毛之地开得全无兴会呢?
  天气是暖和的,山上的路,骑驴走,平原在望,远远近近尽是杨柳村,倘若早
出晚归,夕阳自然的没有了,转过山阿,忽然看见那边山上,天边,蛾眉之月,那
这个春天才美哩。若有人兮天一方!
  这既不是春又不能说秋的北京春天。
  西山之横山,就葬着我的那位朋友。横过横山,一条马路,通往八大处的,山
南山北亦所必经,上山第三天我出去玩,不由得下了驴子一觅“徐君”了。荒冢累
累,认得一块碑。“江西铜鼓欧阳丁武之墓”,这是几个大字,右边则刻着:
  
  春草明年绿
  王孙归不归
  吾友生平爱好此句爱为
  书之于其墓

  往下署了我的名字。我喜欢照我的排列,空白多好看,不肯补以年月日。三年
以前,记得是过了重九不久,所以不是九月也必定是十月,欧阳君竟以养病西山而
长辞了。其时我是偶尔来玩,适逢其会,他的长兄在场,说我们是朋友,请写一块
碑,我承认了。这些事我是不大有意见的,但写好了一看,觉得可哀了。
  颇有意兴的想到身世这个题目上面去。小毛驴一走一颠簸,赶驴子的一脸的土,
很是诙谐的样子,自己便仿佛是“吉诃德先生”一流人物了。孟轲骂杨墨,“无父
无君,是禽兽也”断章取义,我倒有点喜欢惜用这一个批辞。我不知因为疲倦了的
原故呢还是什么,对于人世间成立的关系,都颇漠漠然,惟独说不出道理的忠实于
某一种工作。或者是忠实罢了,实在这两个字也用得我自己不大明白。但对于这一
句话好像很明白:“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为什么想到这一句话?今之
世其乱世乎?唉,这恐怕还是少年血气用事,莫以为得了意思才好。人何必要现得
人类的野蛮呢?野蛮也要让他与我无关。这些话都跟着驴子跑起来了,原来我所分
明的可怜我自己的是这一点:惟独当面对了死人,有时仅是一张照片,无论与我什
么关系——死人呵,我又不胜惶恐了,生怕我有什么罪过似的,但我不能不天真的
说,那一下子我简直的起了一个侥幸的心喜,“我不管了”一个实实在在的意识。
唉,原来我同人类是这样的共运命。
  死人而已盖黄土者那又不然,于我的朋友更不相干,他是诗人,自有世界,自
然应该疏远了。
  本地女人驾驭的本领比我高明得多,她的驴本来在后面响铃,一下跑过我好远
了。我看她自由自在,打坐而骑行,好不羡人。
  我住的是横山南。所谓“山南山北”,大概就以横山为言。西山名胜都在山北,
我却不要多走,讨厌那一块儿的人物摆布得如同电影上出现,因此便是卧佛寺之揪
树,古树开花我所爱看的,也打断了探访的兴致了。邻居是一些满人,生活苦行为
则大方,尤其是女人和姑娘们,见面同我招呼,那话就说得好。一天我向一位老太
太打听,“你们这儿还有那儿可玩么?”“可玩的你都到过了,山北你又不去,—
—实在没有那儿可玩。”“昨天我跑到山顶上,望见东南一个很大的树林,是什么
地方呢?”“啊,你说的是王坟罢。”她思索了一会。
  那必然是“王坟”,我乃徒步去看王坟了。首先夺目的是那树林的颜色,我没
有见过这么样子的树,真是绿得醉人。但一点也不现得他浓艳,不,怎么想到这个
字而上去,依然是叫人清明的,非一日之可几了,经历岁时的光芒。不是白杨,是
什么树呢?我蜘蹰于路上,遇见摇鼓卖糖果的,问他他说“小叶杨”。反正什么也
罢,我今天能够站在这个树林底下了。
  仰望许多叶子我歇息着,我不晓得要感激什么才好,这实在是一个恩惠。我又
颇寂寂然,起来徘徊着走,这么一个深林里为什么不见一个人呢?我的意思是一个
理想中人。我又实是不懂恋爱的。我的灵魂是多么崇高呵,这样我很自傲岸。
  范围甚不小,有不少的陈迹,我都不喜欢查考,一迳去过桥,最前面一对石狮
子,一架弓形的石桥。我是喜欢过桥的。可惜桥下无水流了。
  是什么人呢,要在我们江南一定是放牛的小孩子淘气了,于一株盘根错节的松
树之荫可以坐下两个人的长石头中央刻着棋盘,分明不是原来之物。仔细一看,这
个棋盘讲究得很,或者世间有那样的高人也未可知。我不禁记起一句诗来了,“世
间甲子须臾事,逢着仙人莫看棋。”生怕见笑于大方之家,只好掉头不顾的循了我
的归途了。
  有一个地方名叫小熊儿,名字殊不可解,离西山畜牧场不远。小熊儿的井泉据
说最好,其实都是些穷朋友,朝不保夕的,三四里路之远也来挑他一担回去泡茶喝。
我曾经在这井泉旁边坐过不少的时间的,银杏二株临其上,那是因为白日当天,走
路走得热了,绕道去乘凉。但这个已经不是我的小熊儿了,——小熊儿,莫非我真
怀恋你么?
  春天告诉我们要来,终于我不像看见了春天,此地的夏又来得太无情意了,明
明牛山濯濯,几日的大雨,开窗一看,忽而草何深呢,然而已经够我欢喜了。我想
小熊儿那里必定好玩,太阳落到山那边去了,我去逛小熊儿。宿雨初晴,一路上新
鲜之气,一块小石头也自嗅得出,山色如画,晚照宜人,在我简直是一种晨光,我
不知从何而来,往何而去了。殊动了音乐之感,想那嵇康的顾日影而弹琴恐怕很有
意思,那个音乐应该好听。小熊儿已经在望了,一条小径上蜒,绿成波,到了顶上
头才有那两棵大树,石头牌坊很是白,几步阶石好像草里头长的。这些我忽然都不
见了,是那里来的一位姑娘肩上一担水踏了石阶下来。——
  唉,这难道是人间走路的样子?女人她的步态与腰身格外好看的,她的衣裳也
无有不合身材的了,何况肩上挑了一担水。
  我己到了这草坡的中途,只好拣了一块石头上坐下了。此刻回想起来,很是可
怜,有似于罗丹的一座雕刻,那么的垂头枕肱,著地而想,不过实在没有思想,平
白的飞不起一个没有翅膀的爱神罢了。她跃我而过,我未抬头。慢慢的我朝下望,
她把她的担子放下了,那里聚着男女好几人,大概都是眼下那个村子里的。她同他
们谈话,我听不见声音。我想她一偏头,始终只是头发看得分明。畜牧场的牛在路
边放,一匹大弯角牛走近姑娘的水桶要喝水,她反跑开水桶好远了。并不真是怎么
害怕,女人的最是美好的一种表现罢了,站在那里惊异的笑一声了。
  我看着那牛越走越近,心里实在着急,仿佛世上的事都没有办法。后来那个放
牛的一声喝,赶快几步来赶开,我是怎样的怅惘呵,为什么我没有做了这一个高贵
的工作呢?
  姑娘的后影草上不见了,转进那个村子里去了。
  后来我什么时候走了,我不记得,但我总若置身在那个黄昏里,夜不曾袭来。

                      1930年l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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