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须有先生接着就跟了他的房东太太上他将要久住的家了,心里怪难受的,不
知为什么,好像自己同自己开了一阵玩笑,而西山的落日,同你打一个招呼,他一
点也不肯游戏,告诉你他明天还得从东方起来。总之你从一个路人得到了一个着落,
于是你完全是一个漂泊家伙了。而且,人世的担子,每每到了你要休息的时候,它
的分量一齐来了,而一个赤手空拳之人,就算你本来是担了一个千斤之重,儿童相
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了。然而莫须有先生没有这些,他怕他是一个小偷,因
为他跟在他的房东太太的后面担心狗来咬哩。
“唉,房东太太,人这个东西很有点儿自大,他不以为他可笑得很,到了日暮
途穷的时候,他总有个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之概,他能够孑然独立,悲从中来。”
“莫须有先生,你不要瞧不起人,我们两个老夫妻,居家过日子,总不敢得罪
人,好比我现在把你莫须有先生招了来,一月有几块钱,人家也都不嫉妒我,决不
能想出法子来弄得你不能安居,好比失物啦,口角啦,这类的事情是包管没有的。”
“口角我倒也不怕,我最喜欢看你们老娘儿们吵嘴,——我们两人讲话无从谈
起了,我讲的是那个,你谈的是这个。”
“你的话也并不难懂,只是还带了一点湖北调子,——唉,说起来真是,我在
武昌城也住了七八年咧,那里我家老爷子在湖北做官。”
“那你住在那一条街呢?——嗳呀,你这一说不打紧,可把那一座城池完全替
我画出来了,我虽然不是在那里头生长的,在那里也念过好几年书,街头弄尾都走
到的。我很想回去看一看。我有许多少年朋友都在那里生生死死,都是这个时代的
牺牲者,所以,那个城,在我的记忆里简直不晓得混成一个什么东西了,一个屠场,
一个市场,一个个的人都是那么怪面熟。我也不肯说我是一个慈悲主义者。”
“到了”
老太婆这一说,很知礼的回身一笑,对了莫须有先生站住了。莫须有先生也双
手叉腰立正,仿佛地球上的路他走到了一个终点,站在那里,怪好玩的。
“莫须有先生,请进。”
莫须有先生不进,贪着风景,笑得是人世最有意思的一个笑,很可以绘一幅画
了。
“我站在这里我丰富极了。”
“你如果喜欢凉快,你就在这个石头上坐一坐,我去沏一壶茶来,不要老是那
副呆相,叫人看着怪可怜的。”
老太婆简直有点生气,皱起眉毛来,这一低眉,她把她的莫须有先生端端正正
的相了一相了,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了,莫须有先生的可怜的皮骨她都看见了。
“嗳哟,莫须有先生,你的脖子上怎么那么多的伤痕?”
“过去的事情不要提,我也算是九死一生了,——我们两人的话都说得殊欠明
白,单从文字上看来,人家要疑心莫须有先生是一个红枪会似的,刽子手割他不断。
非也,我生平最不爱打拳,静坐深思而已。我害了几次重病,其不死者几希。”
“唉,这么个好人,遭了这么多的磨难。”
“医门多疾,不要把自己的事情看得那么大,那是对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有的,
——我且问你,我的门口这几棵槐树栽了多少年呢?很不算小。”
你的门口!你的门口你怎么不晓得呢?我还没有得你的租钱我的房子就典给你
了!
“你也未免太那个了,太是拜金主义了。我以后总不说话。令我怪寂寞的。我
的意思只不过是羡慕这四棵树不小,——我常想,今之人恐怕连栽一棵树的意思也
没有了,目光如豆。”
“别急,别急,是我一时发牢骚,你请进。”
说着她几乎要援之以手,怕莫须有先生从此沓然了,昔人己乘黄鹤去了,那她
的房子可又要闲着了。莫须有先生就跨步而进,鼓一肚子的气,而且咕噜着。但是,
一进去,一位姑娘——可不是吗?从那边的窗玻璃探头而望!是坐在炕上做活哩,
莫须有先生只看见了头发,看见了头发下的一面,就不看见了,于是站在那里动也
不动了,做诗了。
“庭院深深深几许?老太婆呵,世界实在同一块玻璃一样的不是空虚。我常常
喜欢一个人绕弯儿,走一个人家的门前过,过门而不入,因为我知道那里头有着个
可人儿。然而那也要工作得意的时候,否则我也很容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简直
站不住了。唉,在天之父,什么时候把你的儿子平安的接回去,不要罚我受苦。”
“我去端条凳子出来,咱们两人就在这院子里坐坐。”
老太婆就那么得意,去端凳子了。莫须有先生立刻也得了救,因为有点活动起
来了,好像一个小耗子,探头探脑,但听得里面唧哝唧哝一大堆,听来听去一连有
好几个“莫须有先生”,有的加了一个问号,有的又表示惊叹,即是稀罕,缘何到
此?最后一句则完全不是娇声,板凳快要端出来了,这么一个汗流浃背的神气——
“他要租咱们的房子住,——姑娘,等一会儿你就出来见一见。”
姑娘大概就在那里张罗什么了,一声不响的。
“莫须有先生,咱们这个院子好不好?一共是七棵枣树,——你请坐。”
“我的这个名字没有大起得好,曾经有一个朋友表示反对,本来一个人的价值
并不就在乎他的名字,但在未见面以前它简直应该是一个神秘,我有许多天上人间
的地方,那简直是一个音乐,弹得好昕极了,决不是‘莫须有先生’所能够表现得
出来,——总之你在人前不要随便提我的名字,要紧!”
“那你顶好是躲到书房里去,十年不下帷!——我随便讲讲怕什么呢?”
说着她把她的嘴鼓起来了。莫须有先生也把他的嘴鼓起来了。幸而头上掉了一
颗枣子,砰的一声落地好响,把莫须有先生的脑壳抬高了,不期而开口:
“结杏子的时候你们山上怎么就有枣子?”
“大概这个枣子于我们家里的日子很有关系,而你的精神上也受了一点伤,不
知不觉的就碰出来了。七棵树,你看,去年一共卖了一百五十斤,我自己还晾了二
十来斤,——一会儿我的外甥女儿就拿出来,我叫她拣那好的盛一碟子,请莫须有
先生尝尝我们乡下东西。”
外甥女儿就出来了,一出来就来得很快,——然则站在门缝里还瞧了两下不成?
来得很快,以致于要摔一交了,跨过门槛的时候脚不踩土了,然而把我们的莫须有
先生站起来了——
“姑娘,你吓我一跳。”
姑娘已经就低下头去,纳踵而履决了,莫须有先生一看也就看见了,赶忙称赞
道:
“姑娘,不要害羞,不要以为我是城里人,这是一点也不要紧的,明天自己再
做一双好鞋,只要是天足就好看了,——你不晓得,我们那里都是‘满炕乱爬!’
你不要错听了我的话,其实我那里并没有炕,我只是羡慕你们姑娘们大家坐在炕上
做活,谈心事,世事一点也不来纷扰,隔着玻璃望一望很有个意思。”
姑娘一站站起来了,满脸通红,偏了眼睛向她的“姨”虎视一眼,破口一声:
“你叫我出来!”
于是扔了枣子不管掉背而进去了。莫须有先生站在地球之上鸦雀无声了,凡事
都不可挽回,连忙又坐下去。
“房东太太,我没有失礼罢。”
但房东太太望着屋子里鼓嘴——
“我叫你出来!叫你出来为什么不好好的就撤身进去呢?怕什么呢?人家笑咱
们不知礼!”
连忙又光顾莫须有先生——
“莫须有先生,可怜见的,丫头今年一十六岁,三岁上父亲就没了,她的妈听
她娇生娇养,我不在家就来替我看家。你不要见怪。”
莫须有先生望着那一碟枣子,不肯抬头。
“我的肚子现在也不饿,这个枣子真是红得好看,你且让它就在地下摆着,一
会儿月亮就上升了。”
“不是你这一提我倒没了主意,——好在莫须有先生是一位高明,要是我们这
乡下人,就说我的东西是舍不得给人吃,是摆看的。”
“你总是讲这样实际的话!真要讲,则你我的肚子都不行了,我的文章今天也
不能交卷了,——你晓得这个夏天的日子是多么长,我们两人从什么时候一直说到
现在?都是一些空话。我看我怎么好。唉,我的父亲常是这样替我担心。”
莫须有先生忽而垂头丧气了,仿佛他很抱歉似的,他的灵魂白白的跟他过了一
些日子,将来一定要闹恐慌。其恐慌盖有如世间的经济恐慌哩。
往下的事情我们不得而知了,我们只晓得他老先生中了意,说他大后天就搬来,
而明天鸡鸣而起,坐汽车跑进城,后天就是莫须有先生下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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