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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蛾山上的岩室里有一个女巫。 这女巫是什么时候来到这山上呢,据说,像神话似的,自有了这个山的那时她就来到了,并且她那时是十七岁而现在还是十七岁那般的青年,丰润,艳冶,因为她曾经服过长生不死之丹,而这丹是从天宫里盗来的,所以,一直往将来,她都要像一个未出阁的少女,羞涩,浅笑,和温柔。 虽说如此,然而一般人都没有真实的见过她的面貌,身材,和发着桃花光泽的皮肤的颜色,大家只是为了彼此的附会,在无形中,就都确凿的坚信了她的美丽。 “……十七八岁的姑娘似的!” 对于这女巫,一般人的心中都深刻着这信念。 她所住的这个山是没有山脉的,也并不高,差不多是大土坡模样的一个小小的孤山,没有绝峰,只略略有些起伏,其范围总不过三四里远近吧。像这山,本来是遍种着荔枝,龙眼,橄榄和橘树之类的果木的;是许多贫苦的农人视为分外生财的场所,也间或有更贫苦的如乞丐那些人,悄悄的偷一些果实去换几个铜子,……然而自然发现了这女巫之后,并且适逢其时的发作了一个大风暴,雷火把山上的橄榄树烧焦了两株,荔枝和龙眼的粗干也被风打断了,这女巫便乘机地说出许多怪诞的,属于鬼神之类的耸人听闻的话,因此一般沉溺于迷信的乡民,便惊愕而且保然的生了警畏之心。自愿的把山上那果木的权利放弃了,还在那烧焦的橄榄树旁边,盖了一间像神龛一般的小小的山神庙;他们轻易都不敢到山上去,而且,赶羊去吃草的牧羊童也绝迹了。 于是这广大的茂盛的山林便整个的属于女巫了:她由是更造作了许多见神见鬼的事实,去惊动乡民,使他们害怕,叹服,用坦白和虔诚的心向她礼拜,向她求助,向她贡献出许多银钱…… 在那岩室的门上,这门是两片青的岩石,天然的,但似乎没有户,是永日永夜的敞开着,有许多的像炮石一般的小小的窟窿,为了壮色她的威严,这女巫便在那小孔上,满满的钉着大大小小的山狗,狐狸,野兔,这之类的脱了皮肉的骷髅,或者只一个脑壳。 在门口的一块青石上面,便写着红殊砂的三个大字——“孤独洞”。 从洞口一直的往里看去,是隐隐地发着亮光,这是那岩室里面的蜡烛之火焰所照耀的。 对着这火焰,由一幅很厚的黄色的布幕隔断着,不露形影地坐着的,就是那个女巫。 女巫一到天亮便爬起床来,坐到这幕后,等待着络绎不断地前来卜卦,求医,决疑,问命,和还愿等等的信男信女;他们和她们到这里来,除了香烛纸箔之外,是每一个人都要拿出二百钱,放到一双黄木的箱子里,这钱就名为“买命钱”。 倘若没有买命钱的人,纵用力的磕到多少的响头,许下多少的心愿,那女巫也终于在幕后尖声的斥责,甚至于带点诅咒的声音说: “菩萨生气了,她不愿救活那爱钱犹命的人!” 所谓菩萨,便是这女巫所说的并且借口号召的“孤独仙姑”;她说,这孤独仙姑是她的母亲,但有时她又说她自己,可是那虔诚的乡民全信她。 在表外上,她有两个徒弟,在勤勤地学她的道术,是近于六十岁光景的一对老婆子,尼姑装束,却留着小小的髻,贴在那光滑的头脑后面——看去像一只死了的什么爬虫一般。 其实,这一对老婆子也就是她的同伴,为她广传谣言,使一般人更信服她,另一面又注意着每一个来礼拜的信男或信女,是不是曾足数的付过了二百买命钱。 当着信男和信女来礼拜的时候,这两个老婆子便站在黄幕前,暗递消息,并且防范着意外的事,恐怕有什么人会无知的想钻进幕里去。 幕的前面是一张颇大的横案,案上排满着铁的花瓶,铁的烛斗,以及竹签筒和木封壳等件:幕顶有一个横额,已被香烛之烟熏得黝黑了,写着“有求必应”四字,两旁便垂着同样颜色的两条对联,写着“善知过去未来”和“默审千秋万古”;在这岩室的四周,便杂乱的贴着许多“如愿而偿”之类的扁额,这自然是那些信男信女的庆祝或感戴的纪念品了。 总之,这个女巫是从早到晚地躲在黄色的幕后,不断的享受那用力磕下去的许多响头,和每个人固定的二百钱。 那岩室里便不断的被香的烟和蜡烛的火焰所充满着。 这女巫便这样平安而且快乐地过了许多时。 一晚间,是潇潇的秋雨之夜,在女巫正睡得人梦时候,忽然有一只粗的手抓到她臂膀,并且很快的,一种沉重的微温的东西便接着压在她身上…… 她猛然惊醒。 在这夜色的黑暗中,她忽然觉得,那压在她身上的是一个强大的人的身体。 她害怕,就用全力去挣扎,那身上的压力也就更大了。 于是想叫喊,然而一把雪亮的刀就问到她脸前,并且一个粗的声音低低的说,“不要动,一作声,你就没有命了!” 从刀光的闪中,她隐隐地见到,那向她威协的人是一个近于黑色的丑陋的脸……她颤栗了。 那人就低声的间: “你是谁?” 她迟疑的想了一会,好象那突然失去的智慧又归依她,给她一个主意,她的心便略略安定下来,坦然地失声回答: “问我?谁不知道!孤独仙姑是我的母亲……我就是……” 那人仿佛在笑着。 “我曾经服过长生不老之丹,”她接着说,“我能知过去未来,并且——我早就算定今夜有贼……” “什么!” “你不是来偷东西么?请别想!菩萨会惩罚你,死后必到地狱去,去捞火锅……” 那人分明的笑了。 “快走吧,慢一些菩萨就要惩你了!” “谁管这个!”那人说,一面就动手去掀开她的棉被。” 这意外的举动使她惊愕着了,她又用全力去抵抗;她的心又恢复到颤栗。 “你敢?”那雪亮的刀又在她的脸前晃了一下,她害怕,然而还抓住棉被。 “快放开!”那人用恶的声音警告。 她更颤抖了,就用哀的声音说: “银钱全不在我身边,全在那边的箱子里,你拿去好了,何苦伤人呢!” 那人却发出吃吃的笑,用力的把棉被掀开了。 “你不信么?”她近于哭声了。“我自己拿去,你跟着我,不成么?” 那人好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却用力的去扯开她的衣服。 “不在这里……” “我是不要银钱的!”那人忽说,笑意似乎更浓了。 “不要银钱?”她心想,并且她觉得这是更大的祸事了,又用全力抵抗。 “你敢?”刀光又一晃。 她畏缩住了,失色,彷徨,用求怜的凄惨的声音说: “你要干什么?我……我是一个寡妇,并且是六十二岁的老婆子了呀!” 那人不理她。 “可怜我!……银钱统统给你不成么?有二百两……这还不成么?” “告诉你,我来此不是为银钱的。” “不过,”她几乎颤栗得不能成声了。“我是已经,已经六十二岁了呀!” “不要撒谎吧!”那人狞笑着说,“全乡里的人,谁不知道你是十七八岁的姑娘似的? “那是我撒谎,相信我,那是我撒谎呀!” 然而那人是更凶的去继续那举动…… 于是她失了知觉,她的全身体像一粒沙一般的飞散了。 许多去卜卦,求医,问命,合婚,以及还愿等等的信男信女都受了吓,惊诧地,从那天蛾山的岩室里奔走回来,差不多是喘着气和别人说她或他的新的奇怪的发现。 一个两个的把这消息传开去,一瞬间,这全乡的人都知道了—— “孤独仙姑的女儿和她的那两个徒弟都不见了!” 在这些乡人的心中,便充满了这新闻的奇异,惊惶,甚至于疑虑到有什么不幸的祸事将降临了。 于是这全乡就像是出了一件重大的事,大家很感着不安,恍若和某乡将要开始械斗的情景,每个人的脸上都现出愁苦的惶惶的颜色;并且大家聚拢着,彼此把呆脸相向,似乎要想从其中得到一个解答,这乡里几乎是完全成为混乱了。 然而,终于由几个信男引导,乡长带领着许多人,到天峨山的岩室中去证明一下这异常的事的究竟。 大家的脚步是迟缓着,从那为难的,惊疑的神色里可见到每个人都带着恐惧的心,向那不可测的女巫的住所进行去。 当许多人下一个死的决心走进那个洞,于是,在黄幕之后,右边的一间小房子里,有几种被吓得几乎是狂号的声音叫出了:大家都预备逃遁的惊慌起来。 幸而这许多人在同时是跑不出这个洞,所以就失色的抖索地站着,挨做一团,无力抵抗的等待着什么魔鬼的出现似的。 然而事情却出乎意外的平安了,这因为——在大家不敢而又悄悄地把眼光怯怯的看到那叫喊的几个人时候,差不多每一个的眼光都发现了奇怪的,又类乎可怜的使人动心的一个尸体,僵硬的横躺在床上,是大家不认识的一个老婆子,衣服被扯碎的凌乱着,从小腿一直赤光到腰间,并且那底下摊着一堆发紫的血…… “这就是那个女巫么?” 在大家已安定的心中,又添上这疑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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