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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呵,死路,死路,我现在除开在走入死路,还有第二条什么出路呢?医生说我病了,我有了很深的梅毒……呵,我已经成了一个怎样的堕落的人了!我应当死去,我应当即速地死去!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不错,医生说,梅毒并不是不可治的绝症,只要医治得法,那是会有痊愈的希望的……但是我要问了:就使把我的病治好了,那是不是能增加我在生活中的希望呢?那是不是能把我从黑暗的深渊里拯救出来?那是不是能平复我灵魂的创伤,引我走入愉快的,光明的道路?不会的,绝对不会的!医生能够治愈我的身病,但不能治愈我的心病。现在逼我要走入死路的,并不是这种最羞辱的,万恶的病症,而是我根本的对于生活的绝望。如果我再生活下去,而在生活中所能得到的只是羞辱,那我要问一问,这究竟有什么意思呢?这岂不是故意地作践自己吗?这岂不是最不聪明的事情吗?不,我现在应当死去,而且应当即速地死去!
  十年来,可以说,我把自己的灵魂和肉体已经作践得够了。现在我害了这种最羞辱的病,这就是我自行作践的代价。我决心要消灭自己的生命,这就是我唯一的,可寻得到的,而且又是最方便的出路。别了,我的十年来思念着的祖国!别了,我的至今尚未知生死的母亲!别了,从前是我的爱人而现在是我的名义上的丈夫白根!
  别了,一切都别了!……
  昨夜里梦见了那个久被我忘却的薇娜,我的姐姐……我没有梦见过母亲,没有梦见过在前敌死去的父亲,而昨夜里偏偏梦见了我连形象都记不清楚了的姐姐,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她就脱离家庭了。那时我不明白薇娜因为什么事情,突然于一天夜里不见了,失了踪……在父亲和母亲说话的中间,我隐隐约约地捉摸了一点根由,然而并不十分清楚。
  “你看,”父亲在愤怒中向母亲讥笑着说,“你养了这般好的女儿,一个把家庭都抛弃了的女革命党人!……要再…当心些罢,你的丽莎别玩出这样很有名誉的花样来罢!当心些罢!唉,一个将军的女儿,居然能干出这种不道德的事来,你教我怎么样好见人呢?……”
  “算了罢,瓦洛加!”母亲反驳他说道,“难道说这都是我的过错吗?你自己把她送进中学校读书,在那里她学会了一些无法无天的事情,难道说这都能怪我吗?”
  母亲结果总是抱着我哭。
  “丽莎,唉,我的丽莎其嘉!你姐姐跑掉了,和着革命党人跑掉了……你长大再别要学你的姐姐罢!唉,丽莎,我的丽莎其嘉!……”
  “妈,别要哭罢,我将来做你的一个最孝顺的女儿……我不愿意去学姐姐……”
  果然,待我长大起来,我与薇娜走着两条相反的路……到了现在呢!我沦落在这异国的上海,过着最羞辱的妓女的生活,而她,也许她在我们的祖国内,坐在指挥者的地位,高喊着一些为光明而奋斗的口号……天哪,我在她的面前应当要怎样地羞惭而战栗呵!
  但是,我记得,我那时是异常地鄙弃她。我听到她被捕而流放到西伯利亚的消息,我一点也没有起过怜悯她的心情。我曾对母亲说,薇娜是蠢丫头,丽莎长大的时候,绝对不会去学姐姐而使着妈妈难过。自从薇娜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以后,父亲当她死了,母亲虽然思念她,然而不愿意说起她的名字。我也渐渐地把她忘了,甚至现在连她的形象都记不起了。仿佛她那时是一个面容很美丽,然而性情是很沉郁的姑娘……
  不料昨夜里我梦见了她……仿佛在一块什么广漠的草原上,我跪着呢喃地向上帝祈祷,哀求上帝赦免我所有的罪过,忽然在我的面前显现了一个披着红巾的四十来岁的妇人……我记不清楚她的面容是怎样的了,但我记得她始而露着微笑,抚摩我的披散了的头发,继而严肃地说道:
  “丽莎,你在这儿跪着干什么呢?你在祷告上帝吗?这是毫没有用处的呵!上帝被我驱逐走了,你的灵魂也被他随身带去了。你快同他跑开罢!你看,逃跑了的上帝正在那儿站着呢。”
  我回头果然见着一个踉跄的老人……我愤怒起来了,问道:
  “你是什么人,敢把上帝驱逐掉了呢?”
  “你不认识我吗?”她笑起来了。“我是薇娜,我是你的姐姐。”
  她的披巾被风吹得飘展了起来,霎时间化成了霞彩,薇娜便在霞彩中失去了影子……
  那是怎样一个希奇的梦呵!然而细想起来,这并没有什么希奇。薇娜现在是死还是活,我当然是无从知道,然而她在我的面前是胜利了。现在是我应当死灭的时候,我应当受着薇娜的指示,同着我的被驱逐了的上帝,走进那失败者的国度里……
  明天……明天世界上将没有丽莎的声影了。谁个不愿意将自己的生命保持得长久些呢?但是丽莎现在要自杀了……这是谁个过错呢?我将怨恨谁呢?不,我任谁也不怨恨,这只是我的不可挽回的,注定了的命运。例如我素来接客都是很谨慎的,生怕会传染到一点儿毛病,但是结果我还是得了梅毒,而且我现在有了很深的梅毒了……这岂不是注定了的命运吗?我可以说,我之所以沦落到如此的地步,这皆是波尔雪委克的过错,如果他们不在俄罗斯起了什么鬼革命,那我不还是住在彼得格勒做着天鹅绒的梦吗?那我不还是一朵娇艳的白花在暖室里被供养着吗?……也许我现在是俄罗斯帝国驻巴黎的公使的夫人了。也许我已经在繁华的巴黎得着了交际明星的称号,令那些法国人,男的,女的,都羡瞎了眼睛了。也许我现在正在高加索的别墅里,坐观着那土人的有趣的跳舞,静听着那土人的原始的音乐。也许我正在遨游瑞士的山川,浏览意大利南方的景物……但是我现在沦落到这种羞辱的地步,这岂不是波尔雪委克所赐给我的恩惠吗?我应当诅咒他们,这些破坏了我的命运的波尔雪委克!
  然而我知道,我深深地知道,这诅咒是毫无裨益的事情。我诅咒只管诅咒,而他们由此毫不得到一点儿损失,反而日见强固起来……唉,让他们去罢,这些骂不死打不倒的,凶恶的波尔雪委克!
  现在,当我要毁灭我自己生命的时候,一切对于我不都是一样吗?我曾希望野蛮的波尔雪委克在俄罗斯失败,因为我想回转自己的祖国,再扑倒于伏尔加河和彼得格勒的怀抱里。但是现在我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一切对于我都是无意义……让波尔雪委克得意罢,让俄罗斯灭亡罢,一切都让它去!而我,我不再做别的想念了,只孤独地走入自己的坟墓……
  白根!请你原谅我罢,我现在也不能再顾及你了。你没有证实我对于你的希望,你没有拯救我的命运的能力……这十年来在你的面前,我也不知忍受了许多不堪言状的羞辱……然而我不愿意怨恨你,你又有什么过错可以使我怨恨你呢?这只是我的薄命而已……现在我不能再顾及你了。如果我没曾因为受苦而怨恨过你,那现在我也希望你别要怨恨我,别要怨恨我丢开你而去了。
  十年来,我时时有丢开你的可能。我遇着了很多的客人,他们劝我丢开你而转嫁给他们……然而我都拒绝了。我宁可赚得一点羞辱的面包费来维持你的生活,不愿把你丢开,而另去过着安逸的生活。我现在也许偶尔发生一种鄙弃你的心情,然而你究竟曾热烈地爱过我,我也曾热烈地把你当做我的永远的爱人。我不忍心丢开你呵!我绝对地不会丢开你而嫁给别个男人,就算作是很有钱,很漂亮的男人……
  是的,我不忍心丢开你而嫁给别个男人。但是现在我不能再继续我的羞辱的生命了。我想,我现在有丢开你的权利,不过这不是另嫁别人,而是消灭掉我自己的生命……白根!请你原谅我罢,我再不能顾及你了。
  我很少的时候想起我的母亲,但是现在,当我要离开人间的时候,我却想起她的可怜的面容了。我想,她大概是久已死去了。大概是久已做了伏尔加河畔的幽魂。她哪里能够经得起狂暴的革命的风浪呢?这是当然的事情。不过如果她还生在人世,如果她知道她的亲爱的丽莎,什么时候曾发过誓不学姐姐的丽莎,现在沦落到这种可怜的地步,那她将怎样地流着老泪呵
  薇娜!我的姐姐呵!也许你现在是波尔雪委克中的要角了。如果你知道你的妹妹……唉,那你将做什么感想呢?你轻视她?诅咒她?还是可怜她?但是,我的姐姐呵!你应当原谅我,原谅你的不幸的丽莎,这难道说是丽莎的过错吗?这难道说是丽莎的过错吗?……让你们得意罢,我的姐姐!让我悄悄地死去,悄悄地死去……
  明天……明天这时我的尸身要葬在吴淞口的海底了。我很希望我能充了鱼腹,连骨骼都不留痕迹。那时不但在这世界上没有了活的丽莎,而且连丽莎的一点点的灰末都没有了。如果上帝鉴谅我,或者会把我的尸身浮流到俄罗斯的海里,令我在死后尝一尝祖国的水味。那真是我的幸事了。然而在实际想来,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别了,我的俄罗斯!别了,我的庄严的彼得格勒!别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伏尔加河!别了,一切都永别了!……
                1929年4月14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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