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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洋服做好,文博士有点后悔,花了七十多块!原本没想花这么多钱,可是选择材料的时候,西服店的老板看了看博士身上的那件:“呕!先生,这是外国裁的,还敢请你看次等的材料?!”他只好选了较好的料子——还不是顶好的。到底是站在洋面上的,洋服店的人就多知多懂一些,知道什么是好坏;多好的西服教老楚看见也是白饶。文博士非花七十多块不可。
  及至把衣裳取了来,式样手工都很不坏,可是他到底觉得太贵了些。既然在衣裳的作法上找不出毛病来,他转而怀疑衣料是否地道。济南没有什么可靠的地方,没有!他看出来,这里只有两类人,老楚是一类的代表,唐先生是另一类的代表;西服店的人和唐先生是同类,狡猾,虚诈。一位博士而陷落在这两类人中,没办法!
  穿上新洋服,他到唐家去教英文。已教过两次了,建华是眼看顶棚,大概还是想着张墨林的问题。树华的手搓着膝磕,也许是还恨着文博士的轻视新文学。只有振华很用心;就是不用心,至少她的态度是那么安详,不至使文博士太难堪了。他不想再白跑腿,可是又不肯轻易放弃了唐先生的那些可贵的知识。唐先生非常的客气,茶水饭食都给预备得很好,就是来到真事儿上不愿多说。至少他的打算是这样:即使拴不牢这位博士,反正也得先把他鼓捣熟了再说;先把文博士弄成唐家的顶熟识的朋友,再放松了点儿手,也总好办一些。对于子女热心学英文与否,他倒不十分关心,他就是愿意文博士常常的来,只要博士肯勤来便有办法。
  这天——文博士穿上新洋服这天——建华照了一面,说有点头疼,请假。树华没回来,因为学校里开运动会。唐老先生也没露面,只有振华独自陪着文博士。文博士有点不好意思。设若这是在美国,他很有办法对待她;可是她是个中国女子。他知道中国女子都是唧唧嚵嚵的不大方,根本招惹不得。他必须谨慎一些,不能象在美国那样随便,一也不是为振华设想,而是怕误了自己的大事——他不能随便的交女朋友而弄坏了名誉。多喒他见着十万八万的钱,他才能点头答应婚姻大事。
  谈了几句,他觉得振华也有点可爱,她的态度是那么安详,简直和美国女子完全不同。这点安详的态度似乎比西洋女子更多着一些引诱的能力;一个中国人由不的爱看一张山水或一条好字,中国人也由不的喜爱女性的安详。她的相貌很平常,可是那点安静劲儿给她一些尊严,尊严之中还有点妩媚,象一朵秋天的花,清秀,自然。说话的时候,她的脸爱偏着一点,不正面的对人笑,可是嘴角上老挂着点和蔼的笑意。十分安定的坐着,一双极可爱的脚自然的在长袍下面露着,象大叶子下一对挺美的银瓜似的。
  文博士很愿意吃唐家的饭,但是他敷衍了几句,就告了辞:“下回再学吧,密司唐,还有点事。”
  她很大方的替她的弟兄道歉,并没十分留他。
  他心中老大的不得劲。
  第二天,他在青年会讲演,老早的就穿好了新洋服,而且买了条新领带。听讲的人有一坐下就要睡着的老头儿,有穿制服的,鼻子上老出着汗的小学生,有抱着孩子的老太太,人头很复杂,气味很难闻,秩序很乱,文博士皱上了眉。不能临时打退堂鼓,可是为这群人费力气真有点合不着。刚要开口,唐振华进来了,规规矩矩坐在最前排,脸上带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文博士不知为什么打起点来精神,照着所想到的一层层的说下去。听众们有很注意听的,也有毫不留心的,也有听了几句就走出去的。文博士不时的瞭唐振华一眼,她始终是安安静静的听着,他说到有意思的地方,她脸上的笑意便随着扩展,听众们有不守秩序的时候,她便随着他微微一皱眉。她不仅是来听讲,也仿佛是来同情他,安慰他。等他讲完,大家正在拍手的当儿,她轻轻的立起来,慢慢的走出去。
  回到宿舍,文博士楞着想了会儿。他已经不能不承认唐振华有些可爱,因此,他必须思索。不,他必不能上唐家的当。无论振华是多么好的女子,他不能要她。凭一位美国博士,不能要个师范生,这是一;唐家不能帮助他什么,他不是为他们而来到济南,这是二。有这两层,唐家的人简直是他的障碍。他得马上进行他的正事,不能再迟延,不能教唐家的人拿住他。
  难处是一时不能一刀两断和唐家绝缘。手中的二百块钱是一攘儿就完的,自己不是不会吃苦,而是根本不应当吃苦;既不应当吃苦,钱就出去得很快。那么,他必须和唐家敷衍,好再借钱。这不是体面的事,可是除此还找不到近便的方法。好吧,不管怎样吧,他不能马上放弃唐家这伙人。可是他得留点神,必定别教唐家的人给他绑上,特别应当留神唐振华。女子多半是有野心的,他以为;不过,象唐振华那个模样,那个家当,那个资格,乘早儿别往博士这边想!他有点可怜她,怎奈博士不是为她预备的。
  把她这么轻轻放下,他决定立刻去拜访那几家阔人,不再等唐先生给帮忙。拿出焦委员给的那张名单,他打算挨着次序去拜访。头一名是卢平福,商会的副会长。他找到青年会的干事,问了卢家的住址,干事知道的很详细,因为卢会长也是青年会的董事。
  次日九点多钟,文博士决定出马去看卢会长。他心中有点发跳,虽然不信宗教,可是很想祷告一下,成败在此一举,倘若开头就碰了钉子,才没法儿办!把领带正了好几次,他下了楼。
  卢宅的大门,与济南的绅士家的大门一样,门外另加铁栅,白天也上着锁。大门与铁栅之间,爬着条小驴似的大狗。文博士刚一上台阶,大狗就扑了过来,把铁栅碰得乱响。出来个仆人。先把狗调了走,而后招呼客人。把名片拿进去——文博士声明是由焦委员那里来的——又回来,这才开铁栅的锁,非常的严重,好象一座关口似的。
  卢会长是个高胖子,眼睛亮得可爱,象小娃娃的那样黑白分明。脸上都很发展,耳朵厚实长顺,耳唇象两个小毛钱似的。见了文博士,他的双手都过来握着,手极白净绵软。把文博士拉到屋中,赶紧递过来炮台烟,然后用水桶大小的茶壶给倒上茶。
  “文博士是从美国回来的?”卢会长的嗓音响亮,带着水音,据说能唱一口很好的二黄。看文博士谦恭的一笑,承认这件事实,他马上转了转那对极黑极亮的眼珠:“文博士,美国收买花生——我们济南管叫长果——近来行市很低;眼看新花生就下来,这倒要费些心思呢!文博士可知道?”“离开美国已经有几个月了,这倒不很清楚。”文博士本来不吃烟,只好把烟卷拿起来看了看,表示出很安详的样子。“卢会长不是丝业专家吗?”他反攻了一句。
  卢平福哈哈的笑起来:“文博士,这年月讲不到什么专家喽!横扒搂着,还弄不上嚼谷!丝业?教人造丝顶死了!没办法!我什么也干,就是赚不出钱来!在周村,我有丝厂,眼看着得歇业;东洋人整批的收茧,没咱们的份儿;济南咱有门面,替洋货销售,没办法!咱什么也干,干到归齐,是瞎凑个热闹!我还办报呢,博士信不信?济南《商业时报》是我的。哎,文博士,等有工夫给写点文章!”
  “那要看什么样的文章了!”文博士笑了笑,心里说:“这个家伙不懂得什么叫专门学问!”
  “什么文章也是好的,自要博士肯写;不瞒你说,我还写戏评呢,自己唱不好,哼哼两句!”卢会长的黑亮的眼珠又极快的一转,话又改了辙:“文博士,从上海过的时候,注意到山东的果子没有,我们今年试办,先运苹果和梨。以前,货一运到,总得伤害多一半,据周海卿——也是美国留学生,很是把手儿——说,那是果皮上有病菌的缘故。他给我们出的方法,教我们按他的方法起运。谁知道怎样了呢!事儿多,简直顾不过来,到如今还没听见下文。”
  “我在上海的时候,才刚交四月;这次是由北平下来的。”文博士觉得只有招架之工,并无还手之力了。他心中很难过,他看得明明白白,姓卢的这家伙并不是故意为难他,而是疯着心想多知道一些事儿,为是好去横搂巴钱。即使这家伙的毛病在于不晓得博士的学问是各有专长,可是自己连一句也回答不出,总怪难以为情。他正这么想,卢会长又抓住了北平。
  “焦委员答应了我们,给我们运动北平的各机关,一律穿烟台绸的制服,哼,夏天已经过去,连个信儿也没有!博士可知道?”
  文博士不知道。但是不能直说,他必须在这个人的面前显出和焦委员很熟识,不能一语回答不出。他又真不知道这件事。他用力的往下镇定,可是到底脸上红了一点:“大概得明年开始了。”说得非常的不带劲,他自己觉得出来。“谁说不是!”卢会长叹了口气,不知是不满意焦委员,还是看文博士没用。
  文博士想说出他自己的学问。不能就这么再教卢会长——一个小小的商人!——给叹气叹了下去!“在美国我学的是教育,对于商业隔膜一些。学问——在现在的世纪——太专门了!太专门了!”
  他以为这可以挡回卢会长的乱问了,即使这不是联络人的顶好的方法,至少也维持住了博士的尊严。哪知道,卢会长的眼睛又极快的转了个圈:“文博士,对了!我们正想办个玩具公司,好极了!你看,博士,维县的机厂,现在什么铁玩艺也能模仿;我们就这么想了,弄不多的钱,找几个工人来,他们作带机器的小玩艺,小火车,小轮船,会跳的小猴;一本万利的事!我是混想发财,谁不是如此?作买卖为商,花样越多越好!文博士,给来个计划,咱们合办!”
  “那行!那行!”文博士只好扯谎了,好能挺着胸走出去。他心里要说的是这个:“那属于幼稚教育,我学的是专门与中等教育行政!”
  假装是回来作计划,他知道以后很难和卢会长见面了。走出大门来,卢会长还喊着,“专等博士的计划!”博士极慢极慢的走回宿舍,象好几天没睡好觉那么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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