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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幕



  第一场

  时间 前幕次日上午。
  地点 西安,某招待所内。

  人物
   
  唐石青 
  杨柱国 
  杜任先 
  王乐民 平亦奇。
  〔幕启:招待所二楼上的一个双间客室,现在作为唐处长的临时办公的地方。左前方有门,过到走廊。右壁有门,(现在关着)通到卧室。咱们看见的是卧室的外间,布置得象个小客厅。一进门,靠墙放着一张三屉桌,上面有茶具、花瓶。屋子当中有一套沙发,围着一张矮桌,桌上有烟灰碟和茶杯什么的,相当凌乱,好象有人在这里熬过了一夜。斜对卧室门的一角有一张写字台,上面堆着许多文件,乱放着一些文具,还有一架电话机。靠近写字台的壁上挂着一幅山水画。

  〔唐处长一夜没睡,已经十分疲乏,可是还强打精神,坐在写字台前,阅读文件。

  〔有敲门的声音。

  唐石青 (并没转身)进来!

  〔杨柱国非常紧张地走进来。

  杨柱国 老唐!你一夜没睡吧?

  唐石青 (转过身来)哟,你!(立起来)一夜不睡算得了什么呢!再有三天三夜,(说着,打了个扯天扯地的大哈欠)就,就连哈欠也不打了!你干什么来了?坐下。你这么早出来,不招他起疑吗?

  〔唐石青、杨柱国都坐下。

  杨柱国 我留下了话,说我头疼,出来蹓跶,一会儿就回去;好在这里离我那里不远。我差不多也一夜没睡。跟他喝酒就喝到了十二点。

  唐石青 是呀,你来电话的时候已经是十二点半了。你行,能问出他老婆在哪里。我们已经跟农林部取得联系,我正等着北京的电话。告诉我,夜里他喝了酒吗?
  杨柱国 只喝了一点。

  唐石青 他很谨慎?

  杨柱国 很谨慎!他有点心神不安。他甚至于怀疑了你!
  唐石青 真的?那要不是他太聪明,就是我太笨——没演好交际处长那一场戏!我还以为我的那些无聊的奉承,过火谦卑的态度,都正合他的心意呢!你看,一位演员的成功是多么不容易啊!

  杨柱国 你表演的不错!

  唐石青 你别夸奖我吧,说他!他又说了什么?
  杨柱国 他结巴得厉害。我假装有点醉意,问东问西,他每一个字都哼吃半天,什么也不好好回答。
  唐石青 嗯!他的结巴大概是一种技术!
  杨柱国 因为他是那样,所以我给你打完电话,还睡不着。
  唐石青 《法门寺》里有一句好词儿:“睡不着就起来坐着吧!”
  杨柱国 我是又闷气又害怕!

  唐石青 干什么闷气?

  杨柱国 在电话里,我问你看出什么破绽,你一句也不告诉我!我还不憋得慌?

  唐石青 电话上不应当随便说话呀!怕什么呢?
  杨柱国 我怕他自杀!

  唐石青 他干什么自杀?

  杨柱国 假若他真是个骗子,怕教你看穿了,他还不……
  唐石青 你呀,老杨,有点神经过敏!他要不是骗子,他就不会自杀!假若他是个骗子,也不会自杀!骗子永远想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不吃亏!

  杨柱国 我不跟你辩论,说不过你!告诉我,你昨天晚上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唐石青 要是还不告诉你,你就也快自杀了吧?
  杨柱国 快点说吧!你说明白了,我也好帮你!
  唐石青 我只看出几个漏洞,我们还不能仗着这些漏洞断定什么。

  杨柱国 就说说那些漏洞吧!

  唐石青 第一,他的大衣不对!

  杨柱国 藏青色的,怎么不对?

  唐石青 你自己想,我不告诉你!

  杨柱国 他也许有不止一个理由穿藏青的大衣。
  唐石青 所以我说只是个漏洞,我并不拿这个当作什么证据。
  杨柱国 还有?

  唐石青 第二,他的制服也不对!

  杨柱国 怎么不对?

  唐石青 也请你自己想,这是很好的训练!
  杨柱国 不管怎样吧,你真是心细如发!
  唐石青 难道不应该细心吗?我能马马虎虎错待了一位英雄,假若他真是英雄?第三,老杨,假若我是位师长,我会教一个初次见面的交际处长看肚子吗?(摹仿栗晚成掀起内衣)两个塔似的美国兵……这象高级首长的风度吗?

  杨柱国 不大象!

  唐石青 第四,他身上带着军用电报。按照部队的制度,电报看完马上收回,军事秘密不能随便带在身上,更不能随便拿出来给别人看!这是个大漏洞!
  杨柱国 的确是个大漏洞!还有什么呢?
  唐石青 第五,你记得他不过三十岁,可是他自己说三十三!
  杨柱国 三十岁作军参谋长兼师长似乎太年轻了些,他自己添上了三岁。

  唐石青 第六,他既是首长,就不会自己去打白刃战。
  杨柱国 你提醒了他一句,他赶快改嘴,说他是教敌人包围起来了。老唐,有你这六点,再加上我昨天说的那些,就可以肯定他是冒充了!

  唐石青 还不能那么着急!

  杨柱国 不着急?我恨这样的骗子!

  唐石青 愤恨并不等于着急,我不应当冒冒失失地就肯定什么。他都骗了谁?骗了什么?都还没有证据!
  杨柱国 骗了谁?骗了国家,骗了人民,而且骗了我!唐石青骗了你?当然要骗你!昨天晚上我看到的,你就没看出来,你的眼睛就是预备受骗的!老杨,赶紧回去!等一会儿,我教王科长去接他,他要是不肯来,你得帮助王科长劝驾。

  杨柱国 好,我马上回去。那什么,平亦奇来了没有?
  唐石青 来了。(指卧室的门)在里边睡觉呢。他夜里一点才赶到的。

  杨柱国 他是个很好的干部,不过,跟我一样,一忙起来就粗心大意!在干训班那一段,我跟他平分秋色,都有错误!再见,老唐,祝你成功!(往外走)〔杜任先进来。他已改扮成茶房的样子,提着一把水壶。

  杜任先 杨主任!早!

  杨柱国 早!(打量了他一下,没敢说什么。下)
  杜任先 (一边往暖水瓶里灌水,一边问)处长,看看行不行啊?

  唐石青 (上下打量)差不多!去换上一双布鞋!招待所必须安静,你穿着带铁掌的皮鞋,叮叮当当的象什么话!还有,头发上点油,梳得光光的!这么乱七八糟的,是故意教他看出来你一夜没睡吗?

  杜任先 是,处长,我再加加工去。还有会儿工夫才到九点,处长到里边闭闭眼去吧!

  唐石青 我还挺得住!不愿意进去把平亦奇吵醒了。王科长还没来?

  杜任先 还在厅里等着北京的电话。

  唐石青 但愿王科长一进门就说:处长,农林部来了回电,说栗晚成确是冒充!那够多么痛快!

  杜任先 可是,处长常常指示我们:作事情应当多往难处想,不要希望侥幸成功。

  唐石青 对!那么我就考考你吧。他来到,你头一件作什么?
  杜任先 请他登记。

  唐石青 怎么作?

  杜任先 (摹仿茶房,拿起一张纸当登记簿子)栗师长,那什么,一点小小的手续,请登记一下。请把军人通行证……我们登记一下号数。行不行,处长?
  唐石青 还好!他要是没有通行证呢?
  杜任先 他也许拿出别的证件来,我就拿过来给处长看。
  唐石青 嗯!他要是什么都没有呢?

  杜任先 那我就加倍的客气,连声地说:没关系!没关系!
  唐石青 好!换鞋去!

  杜任先 是!处长!(下)

  〔唐石青看了看卧室的门,真想进去休息一下,但是一狠心,开始作体操。正在作着,有人敲门。
  唐石青 (停止运动)进来!

  〔王乐民匆匆进来。

  唐石青 北京的电话来了没有?

  王乐民 来了!来了!

  唐石青 怎样?快说!

  王乐民 栗晚成千真万确是战斗英雄!
  唐石青 他是战——斗——英——雄!谁说的?
  王乐民 农林部人事处处长说的!他的飞机票也是农林部给买的!

  唐石肯 (楞了半天)好吧,原来是一场虚惊!幸而我对他没有失礼的地方!你还是去接他。他既是真正的英雄,咱们就更该好好地招待他,保卫他了!我睡一会儿去。

  (往卧室走。走了两步,立住)我说,乐民,我不是作梦哪?

  王乐民 不是!怎么啦?处长!

  唐石青 既不是作梦,咱们就得继续往下干!
  王乐民 继续往下干?

  唐石青 昨天晚上发现的那些漏洞不许我去睡觉!
  王乐民 不管农林部怎么说?

  唐石青 农林部并没给咱们解释开那些漏洞!我极希望他不是个骗子,但是我也不能轻易放过一个骗子!(看看手表)你接他去吧。坐交际处的车,别坐公安厅的!
  王乐民 预备下的是交际处的车!(下)〔电话铃响。

  唐石青 (接电话)喂……我就是唐石青。……李厅长?我正要请示!……嗯!继续进行?好!……省委张书记也……噢!……军委会……对!我随时汇报,随时请示!……对!(放下电话机。搓了搓手,揉了揉太阳穴,精神百倍地哼了两句秦腔)

  平亦奇 (轻轻地开开卧室的门)唐处长,你始终没睡?
  唐石青 嗯!我常想,一个人要是能够只睡一个钟头的觉,干二十三个钟头的活儿,有多么好啊!

  平亦奇 我也那么幻想过,可是我至少得睡八个钟头!(指写字台上的文件)那些材料有什么用吗?
  唐石青 没有!我得等安康的材料来到,跟你拿来的对证一下,才能看出些破绽。查考一个人的历史得从根儿上来。咱们是个新国家、新社会,在天翻地覆的大革命以后,许多事接不上了头儿,许多人要改头换面。他怎么来到安康,怎么入的党,都该首先弄清楚。根儿上有了毛病,一切就都有了毛病!你和杨柱国的错误是在不该轻易相信军政大学组织部的那个调干文件!

  平亦奇 现在我看清楚了,那不合手续。可是文件并不假。
  唐石青 你怎么知道它不假?

  平亦奇 信纸、关防都对!

  唐石青 你怎么知道,信纸和关防不能假造,不能偷用?请原谅我这么问,你是不是只看了看信纸和关防,并没看内容呢?

  平亦奇 我没细看,杨支书看了!

  唐石青 亦奇同志,再请你原谅我,文件是为看的,不是为由这里送到那里的!想吧,想他的一切可怀疑的地方!我们不应当乱怀疑好人,可是我破获过的骗子都假装好人!到今天为止,我还没发现一个好人假装坏人的。想想吧!

  平亦奇 (想)处长,处长,我想起来了!
  唐石青 想起什么来了?

  平亦奇 他会刻图章!

  唐石青 啊哈!这真有趣!你看见过?平亦奇 听荆友忠说的。

  唐石青 荆友忠是谁?在哪里?

  平亦奇 他也是五一年来受训的,后来去参军。我不知道现在他在哪里。他崇拜栗晚成,他告诉我,栗晚成给一个青年农民刻过一块木头图章。

  唐石青 这个青年农民在哪里?

  平亦奇 在学院附近,我认识他。

  唐石青 好!你赶紧回去,找到他,详细地问问他:栗晚成都教他作过什么。问完了,请马上给我打电话!平亦奇 我马上走。

  〔外面汽车响,平亦奇站住了。

  唐石青 等等!他来了!你等一会儿再出去,省得碰上他。告诉我,学院附近的镇子上,有没有刻字的?平亦奇 可能有,那是个不小的镇市。
  唐石青 去调查一下。噢,你太忙,我会通知那里的派出所去调查。

  平亦奇 他自己会刻字,还用……
  唐石青 刻字不是容易掌握的技术,他也许刻得很好,也许正在练习。哼,还许是在西安找人替他刻呢。我问你,军政大学的文件是怎么来的?

  平亦奇 直接寄给栗晚成的。

  唐石青 你们是由他的手里看到文件的?我的天!这一转手之间,能变出多少戏法来呀!学院里现在还有没有认识他的人?

  平亦奇 还有——大概还有两三个。

  唐石青 好,教他们都回忆一下,凡是有关于栗晚成的,哪怕是很微细的一件事,平淡的一句话,只要想起来,请你就都记下来,赶快告诉我。

  平亦奇 好,我可以走了吧?

  唐石青 可以啦!(握手)谢谢你啊!〔平亦奇下。

  唐石青 (要电话)喂,接刘科长。我是唐石青。……喂,刘科长吗?通知西北农林学院的镇子上,调查有没有刻字匠,要是有,调查有没有和栗晚成发生过关系的,有没有刻过军政大学组织部的关防的。要是没有,调查这里的刻字铺。……对!好!(放下电话机)

  〔敲门声。

  唐石青 进来!

  〔杜任先拿着一本登记簿和一张电报,很紧张地走进来。

  杜任先 处长!处长!

  唐石青 别这么紧张,小杜!

  杜任先 他,他没有通行证!他把这个交给了我!(递电报)
  唐石青 我正要看看它是什么宝贝!昨天晚上,他拿出来了,可没给我看。(接过来,看了一会儿)赶快给他送回去,谢谢他!

  杜任先 (想知道底细)处长!处长!
  唐石青 快去吧!告诉王科长,跟他周旋完了,到这里来守着电话,我可以睡一会儿去了!

  杜任先 是!处长!(莫名其妙地走出去)
  唐石青 (要电话)喂,我是唐石青,请接李厅长。……喂,李厅长?能不能调农林部的一位或两位干部坐飞机来一趟,带着一切有关栗晚成的文件?……是。对!他交出一张电报……啊……噢!是军用电报,我从来没见过的一种新奇的军用电报!……好!——幕落

  第二 场

  时间 前场次日下午四点。

  地点 同前场。

  人物 
  杜任先 
  王乐民 
  唐石青 
  杨柱国 林树桐
  栗晚成 
  程二立 荆友忠〔幕启:地点仍同前场,但是增加了两三把椅子和一个衣帽架。架上挂着一件草黄色的皮大衣,一件细呢子的军服上身,都合乎志愿军首长们的制服的规格。三屉桌上放着几瓶各样的酒和一些酒杯,小桌上有几碟糖果、鲜果和香烟,象是要开个小酒会的样子。写字台上收拾得整整齐齐,乱堆着的文件已经都收拾起去。

  〔杜任先还是茶房打扮,正往花瓶里插花。然后,他看了看屋中,用抹布东擦一把,西擦一把,力求室内出色整洁。

  〔王乐民进来,四下里看了一眼。

  杜任先 科长看行不行啊?

  王乐民 很好!唐处长呢?

  杜任先 (指卧室)在里边呢。

  王乐民 (轻敲了一下卧室的门,推开一点,并未进去)处长,我请林处长来吧?

  唐石青 (内声)好吧!

  〔王乐民下。唐石青和杨柱国先后出来。
  杨柱国 (对杜任先说)布置得很好啊,杜同志!
  杜任先 我哪会这一套,都是现学的。
  唐石青 在咱们这个社会里,最大的幸福就是有机会学习。什么都在建设,什么建设都是学问,什么学问都是公开的,给我们无穷无尽的学习机会。

  杨柱国 前天,你告诉我:既然接近科学家,就应该抓紧机会学习,我一定要有计划地学习业务!
  唐石青 你可是还没给我找来关于“碧蚂一号”麦子的详细说明!

  杨柱国 我一定给你找到!

  〔王乐民同林树桐上。

  唐石青 欢迎!欢迎!(握手;介绍)农林部林处长,农业研究所杨主任。

  杨柱国 (与林树桐握手)欢迎你来到西安!
  林树桐 哎呀,西安的建设真不得了啊!那么好的大马路,那么好的招待所,那么多的工厂、学校,真了不起!
  杨柱国 是呀,原先西安是马路不平,电灯不明,电话不灵;现在是平了,明了,灵了!

  唐石青 (对杜任先)倒酒吧。

  〔杜任先倒酒。

  唐石青 林处长,咱们先谈一谈,待会儿再请栗师长来。(对王乐民)乐民,你忙去吧,过十分钟,把栗师长请过来。

  〔杜任先送酒给大家。

  王乐民 是,处长!(下)

  唐石青 (举杯)林处长,祝你健康!
  林树桐 (举杯)祝你们健康!(和唐石青碰杯)〔大家坐下。

  林树桐 唐处长,杨主任,我看哪,这件事情相当的复杂,可能有些误会。

  唐石青 所以才请你来帮助我们。好在有你带来的那些文件,一定不至于冤枉了好人。

  林树桐 那些文件你看过了?

  唐石青 看过了。

  林树桐 那么多文件真够你看的!既然看过了,误会也就不存在了。

  唐石青 相反的,林处长,我越看越觉得可笑、可气!
  林树桐 有什么可笑、可气的呢?请举个例说吧。
  唐石青 好!他由西北到中南去,拿着两件彼此完全不相干的证件,党的关系是由西北农林学院出的文件,行政关系是由军政大学组织部出的文件。
  杨柱国 党的介绍信是我签的字!

  唐石青 这两种文件怎么会联系到一块儿呢?
  林树桐 相当地,相当地……
  唐石青 林处长,中南农林部好象根本没有人看过那两个文件,更不用说想一想它们怎么弄到一块儿去的。
  林树桐 那时候,我并不管人事工作,唐处长!
  唐石青 我批评的不是你,而是官僚主义!他的党员鉴定书就写得更可笑了。那里写着:他是在一九三五年参加了红军,推算起来,他才八岁!

  杨柱国 那真可以算作革命的神童了!
  唐石青 那里也写着,他在中学肄业一年。可是,党派他到中央大学去作地下工作。那时候,中央大学是国民党的,我们可以派人进去,但是必须经过考试。凭他的中学一年级的程度,怎么能够考进去呢?难道国民党的大学特别照顾共产党员?在同一文件上,他既然入了中央大学农学系,又忽然地参了军,入了军政大学预科,然后又忽然变成了志愿军。这一个文件,任何人随便一看都能看出好几个漏洞,可是在到我手里以前从来没有任何人看过它。
  林树桐 唐处长,你可也别忘了,那时候革命刚刚胜利,人事制度还相当的不健全!

  唐石青 我知道!我也知道,有的人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根本不遵守制度,连文件看也不看,拿起笔就批!
  林树桐 可是……。唐处长,别误会我是替栗师长辩护,我是想把事情相当地搞清楚了。

  唐石青 不是相当地,是彻底地搞清楚了!
  林树桐 就是!就是!所以我才要问,马处长给洪司令员的信和洪司令员的回信,总不会不可靠吧?
  唐石青 林处长,马处长给洪司令员的信是寄去的?还是有人捎去的?

  林树桐 栗晚成亲自捎去的。

  唐石青 那封信要是交给了洪司令员,怎么现在还在栗晚成的材料里呢?

  林树桐 那也许,也许,我弄不清楚!
  唐石青 是不是这样呢:栗晚成根本不认识洪司令员,他不敢交出那封信去!

  林树桐 可是,那封回信呢?难道是假的?
  唐石青 是呀!林处长,去信既然不敢交出去,回信还能不假造吗?

  林树桐 唐处长,我再说一句,假若回信是假的,马处长怎么相信了呢?

  唐石青 林处长,这就是最可笑的地方!我不认识马处长,可是我的确知道,有一种人专会信假为真,而且在受骗之后还夸奖自己纯正忠厚。林处长,还有更可笑的呢,他说薛总参谋长给他打来电话,请问,谁听见了?谁看见了?薛总参谋长干什么忽然地给栗晚成打电话?而且这个打电话的事也写在材料里!这可笑的出奇!

  林树桐 那个,那个,唐处长你看,马昭同志,卜希霖同志和我自己,都看他年轻有为,是大家公认的一个英雄人物,所以都想尽可能地帮助他,培养他!我们的办事方法也许有偏差,可是我们的动机是好的!
  唐石青 于是,你们就培养了一个骗子!
  林树桐 一个骗子?

  唐石青 一个很不高明的骗子!

  林树桐 那,他越不高明,就越证明我们糟糕啊!可是,你不能否认他是残废军人吧?他身上的创伤总不会是假的吧?在咱们的社会里,谁敢冒充英雄呢?
  唐石青 正因为你以为他不敢冒充英雄,他才钻了这个空子!请你放心,林处长,他根本没有伤!

  林树桐 没有伤?

  唐石青 林处长,他的腿没有毛病,你我跟他赛跑,他准跑第一!他的肚子上也没有刀伤,只有一个小疮疤。他的脖子上什么也没有,象一块最好的牛排那么光滑。
  林树桐 可是,你怎么知道的?

  唐石青 今天他叫人搓背来着,搓背的人顺手儿给他验了伤。我们这个小小的招待所里,设备还相当的齐全,搓背,理发,都方便。

  林树桐 事情可真有点出乎意外的复杂了!我不能明白,假若他是个骗子,到了一个相当的程度,他为什么不适可而止地停顿下来,老老实实地作点事,保持住已经得到的地位,何必非弄到身败名裂不可呢?他相当的聪明,会想不出这个道理吗?

  杨柱国 他不会那么想,林处长!他根本不想给我们作任何事情,他恨我们的胜利!他希望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些肮脏东西胜利!他不会适可而止!在臭水坑子住惯了的鱼,怎能想到大海里去呢?

  唐石青 对了,林处长!他说的话,你们相信,你们让他慢慢地确信自己真是英雄,真是功臣。他欲罢不能,怎能够适可而止呢?

  林树桐 我可不是想给他解脱,我是要四面八方地设想,不固执成见,不随便武断!

  唐石青 我也绝对不轻易判断什么。可是我比你多着一点东西,就是我会愤恨!想想看,这几年他由安康——这以前的事咱们还不知道——骗到中南,由中南骗到北京,由北京骗到西安,光是薪资、医药费、路费,他已经骗了国家多少钱,且不说政治上的损失!哪一分钱不是人民的血汗挣来的,就应当供给一个骗子去吃喝玩乐吗?

  林树桐 那,那,请原谅我,我是要弄个水落石出,他怎么会去参加兰州的军事会议呢?

  唐石青 兰州根本没有什么军事会议!洪司令员也向来没到过兰州。

  林树桐 谁说的呢?

  唐石青 省委张书记亲自给兰州打的电话!

  林树桐 省委张书记?这个事体相当严重了!
  唐石青 的确严重,林处长!咱们这里摆着一个现成的骗子,敌人能够不争取他吗?

  林树桐 (惊惶)他,他要是反革命……〔敲门声。

  唐石青 进来!

  〔王乐民同栗晚成进来。

  〔唐石青起立。杨柱国、林树桐也立起来。
  唐石青 欢迎栗师长!(握手)

  栗晚成 谢谢你照顾我,唐处长!不……不用说别的,天天能洗热水澡,对我的腿有很大的好处!
  杨柱国 你看,我说对了吧?这里的确比我那里方便,不但天天可以洗澡,还有搓背的!

  〔王乐民递给栗晚成一杯酒。

  栗晚成 谢谢!林处长,你怎么来了?
  林树桐 部里派我来视察一下。

  唐石青 栗师长,这两天非常的忙,没能好好地招待你。今天抓工夫,凑几个老朋友,大家喝点酒,谈一谈。你知道,咱们都得实行节约,所以我不敢给你预备酒席。

  栗晚成 我最怕宴会!我到处宣传节约!
  唐石青 是嘛!我只弄了点水酒、花生、瓜子什么的,表示一点意思!好吧,师长,(举杯)祝你健康!祝你的更大的成功!

  栗晚成 祝你们的健康、成功!

  唐石青 师长,你坐下,你的腿脚不方便!随便吃点,我们不拘形式!

  〔栗晚成坐下,面对衣架。其余的有坐有立。
  杨柱国 招待所都好,就是每层楼都缺少个足以容纳一二十人的小客厅。

  唐石青 就是嘛!建筑学校,不问教师的意见,建筑招待所,不征求交际处的意见,就是咱们的建筑专家的特殊作风。会把学校盖得象招待所,招待所象学校!
  杨柱国 (过去摸摸衣架上的衣服)这是谁的?
  唐石青 一位志愿军首长的,他到楼下理发去了,把大衣脱在这里。

  杨柱国 这个呢子多么细呀,咱们的制呢厂在技术上的确有了进步!

  唐石青 是呀,我记得从五三年起吧,产量增高了很多,志愿军的首长都穿上了细呢子的制服。

  〔林树桐也过去看。

  栗晚成 (赶紧声明)是,是呀!我……我的那一身没有穿来。
  唐石青 旅行的时候,谁都爱穿旧衣服,又随便,又俭省。不过,你应当把皮大衣穿来,你那件藏青的,实在太单薄!

  栗晚成 (忙掩饰)还好!还好!在朝鲜的时候,经常有三尺多厚的雪!那是真冷!经过那个锻炼,我敢说,叫我上北冰洋我也不怕了!

  唐石青 说的好!哈哈哈……。师长,在朝鲜的时候,你是在……

  栗晚成 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

  唐石青 老杨,那位小朋友还没来吗?
  栗晚成 (不安,赶紧问)谁呀?谁呀?
  唐石青 乐民,把他叫来。

  王乐民 好!(下)

  杨柱国 一个最崇拜你的小朋友,你必定很喜欢看见他。
  栗晚成 谁呢?

  杨柱国 你等着瞧啊!

  〔王乐民同程二立进来。程二立已长成了壮实的小伙子。

  程二立 栗晚成,你还认识我吗?

  栗晚成 你……你……是谁?叫栗师长!
  程二立 程二立!

  栗晚成 (假装想不起)程……程二立?
  程二立 你忘了,你在干训班的时候,骗去了我的一根桃木棍!

  栗晚成 你这是怎么说话呢?

  程二立 你这个英雄啊,很不诚实!

  栗晚成 (一颤)怎么,怎么,我会不诚实?小孩子!
  程二立 我把我哥哥的番号告诉了你,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你怎么不去看看他呀?我的爸爸妈妈还当面托咐了你!

  栗晚成 那,那么多志愿军,我哪能……
  杨柱国 二立的哥哥不是跟你同在一个团里吗?你也在一○三团呀!

  栗晚成 (慌)那,那……(急中生智,假装微怒)我说,唐处长,你耍的是什么把戏?这是请我喝酒呢?还是……

  唐石青 师长,我会作不少的事,就是不会耍把戏。
  栗晚成 二立,你知道戏弄一位战斗英雄有什么结果!(起立,要走)

  〔荆友忠猛地拉门进来,栗晚成抖了一下,又坐下。
  程二立 荆同志!你好啊!你记得吗,当初我把我哥哥的番号……

  荆友忠 记得!你告诉他那个番号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呢。(猛转向栗晚成)栗晚成,我也到了朝鲜,我知道十二军三十五师一○三团没有你这么个人!
  栗晚成 荆友忠,你干嘛来了!

  荆友忠 我奉部长的命令,同林处长来“视察”!
  栗晚成 啊!林处长了解我的一切!是吧?林处长!
  林树桐 啊……

  栗晚成 唐处长,我以一个立过功的军人的资格问你,你到底是谁,到底要干什么?

  唐石青 不要着急,好几年的事怎能一下子说清楚呢。二立,你们镇子上的王老二还在吗?

  程二立 还在。现在他的觉悟提高了,有形迹可疑的来刻图章,他就报告给派出所,不象刻军政大学组织部关防的时候那么粗心了。

  唐石青 他可是没要他的钱,因为看他是军人。在咱们的社会里,大家彼此信任,彼此尊重。对于军人,大家特别尊重。因此,在这个好社会里进行欺骗并不很难,你说对不对?

  栗晚成 (大怒)我说,你扯这些个淡干什么?
  杨柱国 别急!别急!你看,受了那个假图章的骗的是我,我该着急!

  栗晚成 这我受不了!我给赵司令员打电话!
  杨柱国 那得叫长途电话,他在北京呢!
  栗晚成 (手与唇都颤起来)奇怪!奇怪!那么,我怎么见到了他呢?

  〔屋中静寂得可怕,电话铃响。

  唐石青 (接电话)喂……李厅长,我是唐石青。……好!我听明白了。(放下电话机)李厅长的电话。他向军委会请示过了,他们不知道你这么一个军参谋长兼师长。

  栗晚成 (立起来,抓头)奇怪!奇怪!奇怪!(忽然坐下,手摸脖子)噢!我……我……我……(要发昏)〔众人哈哈地笑起来。

  程二立 那颗子弹还离大动脉不远吗?
  荆友忠 毒气还没散净吗?

  唐石青 (极严厉地)栗晚成,说!你到底是谁?
  栗晚成 林处长,林处长,你了解我,给我解释解释!
  林树桐 恐怕,我,我解释不开了!

  唐石青 栗晚成,拿出你的电报来!

  栗晚成 没……没带在身上。

  唐石青 在哪里呢?

  栗晚成 箱……箱子里。

  唐石青 乐民,你去拿。

  栗晚成 你要检查我吗?

  唐石青 乐民!

  王乐民 (掏出检查证)栗晚成,我奉命令,检查你!林处长,请你作证人吧。(对栗晚成)走!(对杜任先)任先,你也来!

  〔杜任先在前,栗晚成在中,王乐民在后,走出去。
  程二立 唐处长,我谢谢你!谢谢你!我恨这个家伙!
  荆友忠 林处长,这你就明白了部长为什么派我跟你来。我对你说我怀疑他,你完全不去考虑。我又反映给部长,部长要是再不处理,我会向更高的一级去检举!我怎么在朝鲜打击美国帝国主义,也怎么打击潜藏的敌人!

  唐石青 二立,友忠,你们可也别忘了:二立随便把那个番号告诉了他,友忠你替他写过蜡板!

  荆友忠 唐处长,我犯了错误!恐怕他就是利用我印的表格,另造了一份履历,到中南去的。

  程二立 恰好用上我给他的那个志愿军的番号!

  荆友忠 所以一到那里,他就变成志愿军了!
  杨柱国 他还把调他受训的文件,改成到中南转业的!
  唐石青 记住吧,青年同志们:只要小心一点,眼睛就更亮一点;只要粗心大意一点,就会帮助了敌人!友忠同志,你是愿意带着二立看看西安市去呢,还是帮助他写写材料?

  荆友忠 办正事要紧!写材料去吧,二立?
  程二立 对!走!

  唐石青 谢谢你们!明天早晨,我请你们吃羊肉汤泡馍!
  荆友忠 再见,处长!

  〔荆友忠同程二立下。

  唐石青 小伙子们,多么可爱!

  〔电话铃响。

  唐石青 (接电话)喂,我是唐石青……啊……啊……好!(放下电话机)林处长,安康的材料到了:栗晚成的父亲是地主,现在还受管制;他本人是国民党青年军、三青团团员。

  〔王乐民领栗晚成进来,杜任先拿着一只皮箱,就是咱们在第二幕看见过的那一只。

  林树桐 (迎过去)你,你爸爸原来还活着?(真冒了火)呸!呸!硬说你爸爸死了,骗国家的钱?你,你混帐!
  栗晚成 林……林……林……
  唐石青 就别再假装结巴啦,除了耽误时间,没有别的好处!
  林树桐 说吧,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栗晚成 我没有别的企图,只是为往上爬。爬的越高,享受越好!

  杨柱国 看起来,你是个很简单的人哪。
  栗晚成 我是简单!我只想骗点好吃好喝,没有别的!
  唐石青 问你一件事:你说去看赵司令员的那天,你到底上哪里去了?

  栗晚成 我,我没上哪里去!

  杨柱国 可是你也没在我那里!

  栗晚成 我,我不是反革命!

  唐石青 你怎么不是呢?

  栗晚成 (支持不住了,哀鸣)林处长,救救我!救救我!
  唐石青 王科长,摘下他的符号、徽章来!
  栗晚成 唐处长!(跪下了)

  唐石青 起来,你的胆量哪儿去了?

  栗晚成 (被王乐民拉起来)我的胆子最小!我不敢面对困苦、困难,我老想吃现成饭!

  〔王乐民摘下栗晚成的符号、徽章,交给了唐石青。
  唐石青 小杜,打开箱子。

  〔杜任先开箱,唐石青找到电报,递给林树桐。
  唐石青 林处长,这是一张普通电报纸,上面用钢笔写了“军用”两个字,你们就批准他坐飞机。这上边有签字——马昭。(又拿出一个小本,细细地看)
  林树桐 我们的办公厅主任。

  杨柱国 (愤恨)他花自己的钱一定不会这么大方!
  林树桐 我接受这次的教训,我准备检讨自己!至于整个事件,由中南到北京,马主任应负最大的责任!
  唐石青 (把小本递给林树桐)看看这个吧,极奇怪的一件东西。(指)看这里!

  林树桐 (看)什么?你妈妈给你的信,说你爸爸死了,可是你起的信稿?

  唐石青 党员鉴定书的底稿,洪司令员的信稿,他的全部历史的底稿,都在这里!咱们谁不记得自己的过去呢,他可是老得时时刻刻带着这个小本!

  杨柱国 演话剧不是有提词的吗?没有这个小本提醒这位演员,他就忘记自己是谁了!

  唐石青 (又拿起一些信封、信纸)看吧,各地方各机关的信封、信纸,还有军事机关的。(拿了两张给林树桐看)

  林树桐 (看)这两张必定是从老铁那里偷来的。
  唐石青 老铁是谁?

  林树桐 铁副部长。别说了,说了丢人!
  栗晚成 不是我偷的,是他给我的!

  唐石青 (又由箱中拿出一张地图)这是谁给你的呢?一张军用地图,有你写的注解。这就是你到西安来的目的,是吧?你还敢说,你不是反革命?

  栗晚成 唐处长,唐处长,你要枪毙我吗?
  唐石青 我们有国法!你老老实实地交待,会有好处;你照旧狡猾,法律知道怎么严厉地裁判你!王科长,带他到他的屋里去。小杜,拿着这只箱子。(把刚才拿出来的东西放回)

  栗晚成 林处长,看在达玉琴的面上,救救我啊!
  林树桐 下去!

  王乐民 别再耍无赖,走!

  〔王乐民、杜任先带栗晚成下。

  唐石青 (指桌上的徽章、符号)我要是在北京,逛一趟天桥或是东安市场,就会买到比这更多更好看的牌牌儿!看,这个是小学生的帽花,他也戴了这么好几年!(把符号递给林树桐)林处长,这是件很有意思的证物,你的!

  林树桐 我的?(细看)噢,上面糊上了一块布,把我的名字遮住,写上了他的名字!嘿,我的姓名跟一个骗子的,密切地在一块儿相处了好几年!林大嫂催了我多少次,要回它来,可是我相当的马虎!唉,马主任、卜司长,还有我,都是用新社会的道德标准衡量了旧社会剩下的渣滓!

  唐石青 据我看哪,林处长,你们恐怕是用旧社会的思想感情处理了新社会的事情!

  杨柱国 你说得对,老唐!得啦,三天就破了案,我祝贺你的胜利!(举杯)

  唐石青 领导的胜利,咱们大家的胜利!可是美中不足,这个小鸡尾酒会开得不很圆满!

  ——幕落·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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