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大家洗牌的时候,梅玲说:“博雅兄,我很想看看那张红玉画像。”
“你还没看过吗?”博雅问她。
“没有,春明堂锁了。”罗娜接着说。
梅玲想停止聊天,她那娇嫩的声音很容易地传入全室:“我看那本相簿,有一位很美丽的少女,那是红玉吗?”
“我不知你指的哪一张,”罗娜说,“就在底架上,博雅。”
“我们还要继续打牌吗?”凯男显出不悦的样子。
“噢,那让我们休息一会儿吧!”梅玲回答说。
博雅站起身,手执着一本黑色表皮的相簿,开始一页页地翻着,且对着自己微笑。
“我想再看一遍。”梅玲说完,起身离开自己的座位而坐到博雅的旁边。她穿着一件黑色缎的旗袍,博雅感受到软软的触感,觉得温暖舒适。“让我来找。”梅玲说。她翻过每一页照片,博雅看着她那一双柔白的手,其中一只食指指甲被她咬断,破坏了手部完美。梅玲脸上表示出激动、兴奋和好奇,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发出笑声,博雅在旁闻到一股扑鼻的微香。“那不是红玉吗?”梅玲小声地说。
“不,那是木兰姑姑,是她年轻时的照片。”
他们又很快地进入沉默和轻笑中。
博雅滔滔不绝,上一代的照片,他们的打扮,使他们觉得好笑,里面有红玉和她的弟弟旦、健两兄弟小时候的照片,还有博雅的叔叔、姑母们,卡罗、木兰,还有郑家的亲戚。梅玲对博雅告诉她有关照片上的人物很有兴趣,尤其是对十九岁为表哥阿非自杀的红玉更感好奇。他们翻到红玉的照片,她开始凝视好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对红玉如此有兴趣?”博雅问。
“因为她的生命好浪漫、好感伤,罗娜已经告诉我一切了。我能不能看到她的画像?”
“当然可以,明天我们可以带你去看,不过我打断了你们的牌局。”
梅玲缓慢地走向牌桌,过了不久,博雅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牌,梅玲故意装着专心在打麻将,然而她的眼睛不停地注意他的察觉,她的嘴唇也示出冒险的笑容。他说声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仍然有一股柔软的热流在他右侧的身体。
第二天的午饭后,博雅到了罗娜的院子来与梅玲约会。他发现罗娜夫妇和梅玲还在午餐,就步行到旦舅双亲的住所请安,顺便学习一些新的商业事情。
冯老爷虽年过六十,还颇能管事,早上通常到店里去。这种固定的习惯可能对他的健康有好处,因为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很少迟到。说来奇怪,他自己虽然很守时,却允许儿子们过着胡乱的日子,不过这可以用他溺爱子女来解释,直到晚年这份爱心仍是他生活的主要动力。他让两个儿子读完大学,却不指望他们接替他的生意。虽然他不承认,事实上他对儿子颇存敬畏,他们都受过现代教育,而他连旧式的学堂都没有上过。旦儿似乎能讨论很多他不知道的事,他在学校成绩似乎不错,得过很多奖赏。不过这一切对年轻人可以说是不幸,他似乎因此丧失了家中长辈的适当指导,现代很多年轻人都有这种情形。老辈和小辈间知识的鸿沟使父母对年轻人不再有影响的力量,他们认为自己在大学读到许多常识,但是仪态粗野,对生活的基本规则也完全不在乎。冯旦很自负,讲话也养成了故作成熟、愤世嫉俗的口语。冯老爷一生为儿子做牛做马,到老还要关心他们的福利,结果却落得纵容他们、畏惧他们。冯旦又娶了一个十足现代化的罗娜,他的态度不求管制他们,只求躲开他们。如果他对他们懒洋洋的生活发火,他们的打牌、迟起,唯一出气的法子就是骂他无辜、胆小的老婆出气。
罗娜对公公、婆婆采取相等、独立的态度。她抱定非常简单的生活哲学,“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她常大声说出来,即使当着父母面前。虽她和翁姑相安无事,功劳确在她婆婆而不在自己。她声音和脾气都很大,老头子很怕她,因为她一发牢骚,就很大声地说出来,连冯老太太的庭院也听得一清二楚。这就是她求公平、摊开一切的想法。婆婆一生习惯顺从别人,总是保持静默。冯老爷在太太面前抱怨这对年轻夫妇的作风,但在冯旦面前,尤其在罗娜面前,他就恢复温和的态度。于是冯旦和罗娜照样我行我素,老俩口也自顾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冯老爷对博雅一向很客气。
“博雅,”他用特别亲切的态度说,“你应该非常小心,晚上外出不方便。”
“我很小心,舅公。我不能整天待在家中,总得找人谈谈。我只去看老彭。”
“不过别到夜总会去,和‘当局’的醉兵混在一起胡闹。”
“这点你可安心。”
冯老爷靠上来,在他耳边偷偷说:“你知道,旦儿、健儿年纪小,我把他们留在家中。但是屋里有这么多的年轻女子,我怕他们乱跑被‘当局’看到。你应该帮我劝他们留在屋内。只要肯留在家中,随他们打麻将或别的事都可。”他又压低了声音耳语说,“还有那个年轻的女人,罗娜的朋友,她不是我们的亲戚。她何时走呢?你能否问罗娜?”
“喔,”博雅笑着说,“她在等人带她出城,陪她去上海。我太太一直想回南部娘家,我倒可以带她俩一起去。”
“带她们离开这儿,愈快愈好,这可减少我的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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