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一月五日,丹妮和玉梅到达汉口。南京在十二月十三日沦陷,足足有七十五万居民离开了那儿。另外有数百万人离开海岸乡村的家园,乘邮轮、帆船、汽车或步行沿河而上。这个内地都城的街上挤满难民、士兵、童军、护士、公务员和穿中山装的政府人员。旅社、饭店和电影院老是客满,饥饿的男女有些一看就知道是中等阶层,日夜在街上流荡,贫富都没有差别。新年那天,有人看见一位上海来的摩登小姐站在码头上,向轮船上下来的旅客兜售她的毛大衣,好换几块钱买食物。疲惫的士兵不断穿过本城。很多女员工走来走去
,有些穿童军服,有些穿长袍,有些在值班,有些在找寻南京来时失散的亲友。长江的渡船总是坐满了人,长江对岸的武昌也像汉口一样拥挤。
历史上最大的移民开始了。数百万人由海岸涌到内地,抛弃家园和故乡,跋山涉水,都难以逃避在敌人侵略中遭受屠杀的命运。敌人的鞭笞太可怕了。中国战线在苏州崩溃,迅速瘫倒,过了三星期连首都也沦陷了。但是恐怖的不是战争、炮弹、坦克、枪支和手榴弹,甚至不是空中的炸弹,虽然榴散弹的冲击、爆炸和吼声相当吓人。不是死亡、肉搏,钢铁互击的恐惧。自有文明以来,人类就在战役中互相厮杀。闸北附近的村民在几个月的枪林弹雨中并没有抛弃家园。但是上帝造人以来,人也从来没见过狂笑的士兵把婴儿抛入空中,用刺刀接住,而当做一种运动。也没有遮住眼睛的囚犯站在壕沟边,被当做杀人教育中的刺刀练习的标靶。两个军人由苏州到南京一路追杀中国的溃兵,打赌谁先杀满一百人,同胞们一天天热心写下他们的记录。武士道的高贵,连中古欧洲的封建社会也做不出来;连非洲的蛮人也做不出来。人类还是大猩猩的亲戚,还在原始森林中荡来荡去的时候,就已经做不出这种事了。猩猩只为雌伴而打斗,就是在文明最原始的阶段,人类学中也找不到人类为娱乐而杀人的记录。
恐怖的是人,是一个民族对另一个民族所做的惨事。大猩猩不会聚拢猩猩,把它们放在草棚中,浇上汽油,看它着火而呵呵大笑;大猩猩白天公开性交,但是不会欣然观赏别的雄猩猩交合,等着轮到自己,事后也不会用刺刀戳进雌猩猩的性器官。它们强暴别人妻子的时候,也不会逼雌猩猩的伴侣站在旁边看。
这些事情并不是虚构的,因为有人也许会以为这是近乎发疯的作家最富想象力的杰作。不,这些都是中国抗战和日本皇军真真实实、有凭有据的历史。只有历史档案的国际委员会的正式报告才有人相信,在小说中大家反而不信了。我们不谈历史,只谈小说,所以暂时略去不谈。但是我们对于日本民族心理以及整个人类学所隐藏的现象,深感兴趣。孟子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如果孟子说得不错,我也相信他说得不错,那么日本人也应该有恻隐之心。但是我们现在有必要解释人类的善行和恶行,一切宗教和哲学都主张人心恶念的存在。宗教假设有魔鬼,因为魔鬼对宗教和上帝一样重要,希伯来“善灵”冲突的观念是最典型的,基督教神学也把加马来和毕斯勃情节化了。只有在特殊的时间和特殊的情况下,天使魔鬼混合的人类,才会完全失去羞耻心,被隐藏在心中的魔鬼完全控制住。异常和犯罪心理,大众和民族心理必须共同合作,才能把事件弄个明白,可惜我们懂得太少。
我们可以回溯中国历史上一个相同的例子,张献忠嗜杀的喜好也到达顶点。十七世纪初期明朝还没被清朝灭亡,就先因治理不当而陷入乱局,这个狂人占领了四川,将军的手下将杀人当做信仰,写下了中国历史上空前绝后的记录。除了狂人行动实在找不出其他的解释。年表上资料太少了,我们无法了解张献忠心灵暗淡的过程。他也许遭到很大的不幸,也许爱情上遭到大挫折,只能由他的口号中找到蛛丝马迹:“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善以报天,杀!杀!……”据说有一次他用砍下的女人小脚做成一座尖塔。他找不到最小的来装饰顶尖。于是他想到爱妾的小脚,叫人把他爱妾的小脚砍下来,点缀在小脚堆上,开怀大笑起来,心满意足。但张献忠为何说人负天,他必须替天杀人呢?是什么忘恩的大举使他心智癫狂?难道是他好友夺取他所爱,他向全人类报仇?
但是张献忠只想灭绝忘恩的人类。他杀人后并不指望亲自统治人民,或者由傀儡来统治。他的疯狂行为局限在他自己的狂热里,其他方面他倒是正常的。他不想屠杀人民,一面建立“新秩序”。他杀别人,也自知会被人杀掉。他杀人狂笑,被杀的时候也大笑不已。
张献忠爱乱杀人,所以他失败了。太平天国也一样,日本人也会是这样失败的。为了逃避占领区“新秩序”的恐怖,逃避日本人坚称的“乐土”,四千万难民放弃家园,逃向汉口新都,涌到内地去。
战争会给人带来奇妙的改变。
对于数百万难民、对于留在沦陷区的人,甚至对于住在后方,看到无数人群跋山涉水的人来说,战争代表一千种变化。没有一个人的生活不受移民、长期抗战和封锁的影响。很多人突然改变习惯、抛下熟悉的老家和舒服的日子,开始过路边原始的生活。有些人不幸远离了“文明”,有些人意外地发现了新的价值,发现人类缺少了很多东西也能活下去,生活的要件其实少之又少。还有人发现了真正的中国,发现四千年来伟大的平民特性,发现学校地理书上所读到的无垠土地、城市、高山、河流和湖泊。
很多坐惯私家车的学生竟有力气跋涉一千里的高山和深谷。电灯换成幽暗多烟的油灯,密集的巷道房子和电车换成农舍、家禽场和跨槛的地板,蒸气热换成没有保温设备的房间和泥地,气油味换成稻草味,冷气换成天然的山风和星空的奇景。连母鸡孵蛋都没看过的小姐发现她们若想吃鸡肉,就得用发颤的小手割破鸡喉咙,宰鸡拔毛;很多有钱人失去了家园和财产;很多人失去亲友,很多人遭受到刺心沥血的经验。有些父母买不起全家的船票,只好留下一二个大孩子,事后永远不能原谅自己。有些父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小孩被人推下太挤
的帆船,推入江心里。他们不得不继续前进,而这段回忆却永难忘怀。战争就像大风暴,扫着千百万落叶般的男女和小孩,把他们刮得四处飘散,让他们在某一个安全的角落躺一会儿,直到新的风暴又把他们卷入另一旋风里。因为暴风不能马上吹遍每一个角落,通常会有些落叶安定下来,停在太阳照得到的地方,那就是暂时的安息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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