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音菩萨一定蓄意让丹妮吃苦,她二月三日收到博雅那封延误的信件后,曾拍过电报,也曾去信说明,但是毫无回音。丹妮原以为对博雅的爱情已死了,但此刻又重新点燃起来,她整日魂不守舍。先是玉梅分娩,然后是照顾婴儿和婴儿死去,她现在工作反减轻了些,时间也很自由。老彭发现她愈来愈瘦,愈来愈苍白。他要她多走路,一方面当做普通养生法,一方面也寓意更深的理由,若要心灵解脱世俗的悲哀,必先使身体不依赖舒服的享受。以军校生的严格训练才能拯救灵魂。正如训练中的军校生在反省时会用好奇的眼光来看平民生活
,山中的隐士对世上的目标、都市的生活、也能看出另一种分量和意义。无忧无虑的心灵只存于无忧无虑的身体中,这种肉体常被冠上禁欲主义的名称。《证道歌》说得好:
常独行,常独步,达者同游涅槃路。
调古神清风自高,貌顇颧骨刚人不顾。
禁欲对女子比男子更加困难,尤其怀孕时更是如此。精神想压抑肉体,却往往违逆了女性存在的法则。母亲子宫生命力又强壮,又渴望生长和养分,于是坚持它的需要,不肯妥协,只遵从与生俱来的法则。这份需求转移到母亲身上,改变了她的口味、食欲、心情和情感。胎儿决定母亲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胎儿最需要宁静与休息。违犯了这些法则,胎儿照样能尽情吸收母体的一切,不管母亲反应如何,把体内的营养全吸光。
研读佛经只改变了丹妮对生命的看法。她不知道除了自己灵魂搅动外,她体内另一个生命也觉醒了。
有一天早晨她出去散步。走过农舍,正待爬上大庙山径。突然晕倒在路上。没有人看见她。她醒过来,用力坐起身。一个伐木人走过,看她坐在地上,脸色和嘴唇发白,知道她生病了,就扶她回屋内。她进入自己的房间,躺在床上,玉梅连忙去叫老彭。
老彭进来,坐在丹妮床边;脸上尽是关切。
“我正爬上小山,突然一阵昏眩。”她说。“醒来后,有一位伐木工送我回家。”
他静静看了她一分钟,心中想着无法出口的念头。最后才说:“你不能再一个人出去了。也不能太劳累。”
她掩住了面孔,玉梅过来站在床边说:“小姐说不定有喜了。”
听到这句话,丹妮把脸转向墙壁,哭得双肩抖个不停。
老彭默默走开,显得忧虑,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里……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丹妮来敲老彭的房门,门开了,她低头走进去。
竹桌上放着一盏油灯。窗外冷风吹得树叶沙沙响。她坐在他床上,因为屋里只有一张椅子。
“你怎么办呢?”他问道。
她抬眼看他,两眼亮晶晶的。他的目光很直率,但是她没有答腔。
“我想你不必担心,博雅马上会来信的。”
“快十天了,他一点消息都没有。”
“他会写信的,我知道,他会来找你。”老彭坚决地说。
“如果他不来呢,我就去找秋蝴。”她说。
他一脸恐惧,可见他懂得她的意思。
“是的,”她又说,“虽然你明了一切佛教,你却不会了解这些。男人永远不会懂,肉体的担子由女人来承当。秋蝴说她为别的女人做过手术,她也可以替我做。”
“我再写信给博雅,他会来的。”
“如果他不来呢?”
“你不能摧残生命,我不许。”老彭显得很难过。
“没有父姓的孩子!”她苦涩地说。“不错,这一切都很有趣,这个业的法则‘父亲之罪报儿身’。”
“我用我母亲的姓,我的孩子用我的姓,如果是女孩,她的孩子也会姓崔——世代姓崔!”老彭起身踱来踱去。“一定能想出办法来,一定有博雅的消息。”
“去年十二月以后,他就没有写信给我,已经快三个月了。”
他停下脚步,眼光搜索地看她,然后说:“小孩一定要生下来,一定要有父姓,有一个办法。”
“有什么办法呢?”
“丹妮——如果博雅没有回音,你不反对孩子跟我姓——姓彭?”
最后他的声音有些抖。她盯着他,仿佛被一个太伟大、太难了解的新思想吓倒了。
“你是向我提出这一个建议——牺牲你自己?”
“丹妮,也许我不该说……我只是给孩子一个父姓:我不敢要你爱我。”
“你是说要娶我——不让我蒙羞?”
“不,我太老了,配不上你,但是我还没有老得——不能欣赏你,重视你——我无权说这种话——”
他停下来。他看出她脸上有矛盾的情绪,感激、佩服以及藏不住的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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