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鹤唳 /林语堂

第十八章(8)


  苹苹合上双眼。她的大眼睛张开时,似乎占据了整个脸部,别的地方都看不见了。但是现在她那又尖又挺的鼻子高高立在苍黄的脸颊上,正大声吸进维持生命火花的气息。有一次她咳得很痛苦,大眼睛张开了。丹妮俯身拍拍她,用手把她的眼睛合起来。

  第二天秋蝴带来七千里外飘洋过海运来的新药,那个国家苹苹只在学校听过哩。药效像魔术似的,三天后她胃口大有进步,也不像从前那么疲倦,那么衰弱,力气开始慢慢恢复了。

  老彭走后第七天,日军再度轰炸汉口及武昌。自上次汉口空袭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在中国抗战史上,三月二十七日的汉口空袭只是几千次空袭之一。博雅的统计表也许会记上“空袭:第三百二十九次”或“第五百六十一次”,但是人事却不像统计那么简单。

  这次空袭虽然稀松平常,也许大多数汉口市民都已经忘记了,但是对丹妮、老彭和博雅的一生却造成极大的转变。人生复杂得不可思议。几个大阪制造的炸弹,用美国石油飞运,落在武昌的一堆岩石上,却深深影响了一个目前还在五百里外河南省的中年人和一个千里外昆明途中的青年,我们以后就明白了。

  三月那一天,几个小孩进来报告说,河岸上升起警告讯号,不久一声长长的警报证实了他们的话,大家照例准备进入后面的林子。苹苹的父亲向来最先带孩子跑开。

  “苹苹怎么办?”他问秋蝴。

  “她不能移动。”

  她父亲虽然很紧张,却决定留下来陪他生病的女儿。

  两点左右,七十架敌机分几阵来袭。高射炮不断向空中开火,飞机便维持四千米以上的高度,在汉口和武昌投下几百炸弹,击中南湖、徐家坪和俞家头区,炸毁房屋,也炸死不少人。离得很近,整个房子都震动了。

  有一次炸弹落在洪山坡下五十码的地方,窗上的玻璃也震得粉碎,爆炸力很强,有一个大岩石裂开了,一块四、五十磅重的裂片飞起来击中屋顶的一角,落在里面的右院内。

  苹苹缩在床上,她父亲用手捂住她的耳朵,这时候石块穿透屋顶,把灰泥震开来,空气中充满厚厚、窒人的尘土。

  凭着本能的反应,古先生把女儿抱进怀里,冲过落下屋椽的浓密的尘土,来到露天中,往树林子奔去。他跑上东边的石阶,两腿摇晃,摔了一跤,身体跌在女儿身上,但他的双臂仍然紧抱着她。他慢慢站起来,把小孩抱进树林里。

  空中仍挂着一股泥尘,大部分是由炸弹降落的地点升起来的,另外一小股则来自屋顶。

  “怎么啦?”大家喊道。

  古先生瘫软的双臂抱着生病的孩子,边走边晃,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大家一片沉默。

  “苹苹受伤啦?”丹妮勉强装出镇定的口吻说。

  “没有。”他把孩子放在地上,因为害怕和用力而一直喘气。他脸色变白,但是孩子的脸更白,只是毫无动静。秋蝴上前摸她的手。孩子眼睛吓得睁大起来。秋蝴和丹妮坐在草地上,尽量安慰她。

  “翩仔呢?”苹苹问起她弟弟。

  “他很平安。”大家告诉她。

  飞机还在头上咆哮,附近的高射炮使空中充满连续的砰砰声,在山谷中回响。没有人敢动。现在古先生说话了。“砰的一声,有东西打到我们的房子上,屋顶落下来,我抱起苹苹,拔腿就跑。”

  这时王大娘鼓起勇气进屋瞧瞧,回来说只有几个屋椽落下来,一块像男人帽子般大的岩石落在院子里,把石板敲裂,地上布满灰尘和碎玻璃。

  “幸亏没有人受伤。”她说。

  大家坐下来等了一个钟头,丹妮握住苹苹的小手。突然苹苹开始咳嗽,一丝鲜血由嘴角 渗出来,沾红了草地。然后她躺回去,大声呼吸。

  飞机走后,解除警报响了,古先生实在软弱无力,就说:“我不敢再抱她了。”

  于是秋蝴和玉梅抬起她,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斜坡,回到苹苹的父亲床上。

  大家的心还扑通扑通乱跳,屋里有一种紧张的气氛。苹苹现在舒舒服服躺在床上,蒙眬睡去,失去了知觉。

  丹妮和秋蝴陪苹苹的父亲坐着,希望她能静静睡一会,但是她的小手不断扭来扭去,眼睛又张开来。

  “爹,我现在要离开你了,我刚刚看到我哥哥。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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