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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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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历新年来了。上海的寓公们为国家担惊受恐够了,现在国家并没有亡,不必做未亡人,所以又照常热闹起来。一天,周太太跟鸿渐说,有人替他做媒,就是有一次鸿渐跟周经理出去应酬,同席一位姓张的女儿。据周太太说,张家把他八字要去了,请算命人排过,跟他们小姐的命“天作之合,大吉大利”。鸿渐笑说:“在上海这种开通地方,还请算命人来支配婚姻么?”周太太说,命是不可不信的,张先生请他去吃便晚饭,无妨认识那位小姐。鸿渐有点儿战前读书人的标劲,记得那张的在美国人洋会里做买办,不愿跟这种俗物往来,但转念一想,自己从出洋到现在,还不是用的市侩的钱?反正去一次无妨,结婚与否,全看自己中意不中意那女孩子,旁人勉强不来,答应去吃晚饭。这位张先生是浙江沿海人,名叫吉民,但他喜欢人唤他Jimmy。他在美国人花旗洋行里做了二十多年的事,从“写字”(小书记)升到买办,手里着实有钱。只生一个女儿,不惜工本地栽培,教会学校里所能传授熏陶的洋本领、洋习气,美容院理发铺所能帛造的洋时髦、洋姿态,无不应有尽有。这女儿刚十八岁,中学尚未毕业,可是张先生夫妇保有他们家乡的传统思想,以为女孩子到二十岁就老了,过二十没嫁掉,只能进古物陈列所供人凭吊了。张太太择婿很严,说亲的虽多,都没成功。有一个富商的儿子,也是留学生,张太太颇为赏识,婚姻大有希望,但一顿饭后这事再不提起。吃饭时大家谈到那几天因战事关系,租界封锁,蔬菜来源困难张太太便对那富商儿子说:“府上人多,每天伙食账不会小罢?”那人说自己不清楚,想来是多少钱一天。张太太说:“那么府上的厨子一定又老实,又能干!像我们人数不到府上一半,每天厨房开销也要那个数目呢!”那人听着得意,张太太等他饭毕走了,便说:“这种人家排场太小了!只吃那么多钱一天的菜!我女儿舒服惯的,过去吃不来苦!”婚事从此作罢。夫妇俩磋商几次,觉得宝贝女儿嫁到人家去,总不放心,不如招一个女婿到自己家里来。那天张先生跟鸿渐同席,回家说起,认为颇合资格:“家世头衔都不错,并且现在没真做到女婿已住在挂名丈人家里,将来招赘入门,易如反掌。更妙是方家经这番战事,摆不起乡绅人家臭架子,这女婿可以服服贴贴地养在张府上。结果张太太要鸿渐来家相他一下。 方鸿渐因为张先生请他早到谈谈,下午银行办公室完毕就去。马路上经过一家外国皮货铺子看见獭绒西装外套,新年廉价,只卖四百元。鸿渐常想有这样一件外套,留学时不敢买。譬如在伦敦,男人穿皮外套而没有私人汽车,假使不像放印子钱的犹太人或打拳的黑人,人家就疑心是马戏班的演员,再不然就是开窑子的乌龟;只有在维也纳,穿皮外套是常事,并且有现成的皮里子卖给旅客衬在外套里。他回国后,看穿的人很多,现在更给那店里的陈列撩得心动。可是盘算一下,只好叹口气。银行里薪水一百块钱已算不薄,零用尽够,丈人家供吃供住,一个钱不必贴,怎好向周经理要钱买奢侈品?回国所余六十多镑,这次孝敬父亲四十镑添买些家具,剩下不过所合四百余元。东凑西挪,一股脑儿花在这件外套上面,不大合算。国难时期,万事节约,何况天气不久回暖,就省了罢。到了张家,张先生热闹地欢迎道:“Hello!Doctor方,好久不见!”张先生跟外国人来往惯了,说话有个特征--也许在洋行、青年会、扶轮社等圈子里,这并没有什么奇特--喜欢中国话里夹无谓的英文字。他并无中文难达的新意,需要借英文来讲;所以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他仿美国人读音,维妙维肖,也许鼻音学得太过火了,不像美国人,而像伤风塞鼻子的中国人。他说“verywell”二字,声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噜--“vurrywul”。可惜罗马人无此耳福,否则决不单说R是鼻音的狗字母。当时张先生跟鸿渐拉手,问他是不是天天“go downtown”。鸿渐寒喧已毕,瞧玻璃橱里都是碗、瓶、碟子,便说:“张先生喜欢收藏磁器?” “Sure!have a look see!”张先生打开橱门,请鸿渐赏鉴。鸿渐拿了几件,看都是“成化”、“宣德”、“康熙”,也不识真假,只好说:“这东西很值钱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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