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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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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剌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关于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辛楣听这话来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鸿渐肩上道:“咱们坐得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么。录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器吵得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利害得多。”辛楣道:“利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鸿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仿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阴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见过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猜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进一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心里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么高——”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么?‘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么?假使我不说这句 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么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于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么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借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鸫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后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跪,鸿渐就留下来,侥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后,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多一会,第二条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飙失箱,衬了狭小的船首,仿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于全体的惊奇,似乎推了几何学上的原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迹。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么?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么?”顾先生头摆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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