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一个庙老儿杂记
如今的哥哥,对我简直是一个温煦慈爱的母亲了。至于把时间倒拖转去七八年的样子,则我们竟可以说是一对仇人!
不错,一对仇人!当哥哥从图画学校归来,吵散我同六弟正做得高兴的玩意事,而且有理无理把手掌掷到我们脸上时,母亲在厨房炒菜,见我们哭哭啼啼去诉冤,常说我们是一对仇人呢。
这时想来,原多是我们的不对。因当时的顽劣行为,本来也非一个一个耳刮子不能打去的。这明明是哥哥爱我同六弟处,但当时的我们,为了他专扫我们的兴,打我们的嘴,对他的不平,竟至于时时刻刻在暗地里诅咒他耳朵益发失聪,眼睛益发失明。
一到哥哥从本地图画学校毕了业,到长沙去升学后,哈哈,从此不再见仇人了。请想啊!我们是怎样的高兴。在哥哥出门三天以后,在家中,我居然就称王作霸起来。妈的溺爱,任她在麻篮里找也找不出处置我的方法来:我的精密谎骗又能瞒过一星期才返家一次的二姐,于是得来许多机会使我去接近那些恶习。仇人出门没有一个月,我就学会六颗骰子的什么“底经”“皮经”,镇天早上到赌摊子上去同人抓六颗骰子玩。安安静静的喝着那些下流腔……三你掷颗六呀!五四顺来了!枪打苗崽崽!六红快来了!……一喝一掷,一掷一喝,竟不必再回头去,防那一只突如其来揪我耳朵的手了,好不快活!
若非妈气无可气忍痛把我送到一个同乡团长老爷处去充小兵,让我在家中再堕落下去,我准定把赌摊上跛子麻三的掌头事业赚上了。
…………
几年来环境把我们分得远远的远远的,总寻不到一个相见机会。然而再不会在床上诅咒仇人眼瞎耳聋了。每一次得到哥哥来信,提到过去的孩子时事,总使我流泪。哥哥因接近艺术的缘故,已成一个职业画师。我呢?一事无成,军队中这里那里转着圈子,但张起眼睛,看那些同道朋友,一个二个在尖头子弹下丧失了生命,在别人的呐喊声里就让自己逃下来;在我的呐喊声里又看到别人一样的做出可笑底神气逃去。自己跑,看人家跑,两者的循环,使我对人生感到极端的疲倦,然而还是转,还是转!
第一次见到哥哥,是去年秋天。我从湖南转到北京,他也从关外转到北京。在时间的碾轮下,我们的样子都变了。往年的仇人,已瘦成了一束稻稿儿相似,若非他那一双特有的眼睛为我证明,在车站几乎当面错过。我背过身去流了些泪,才回头笑着问他路上情形。研究他的身子,手,脚,声音,颜色,都已不象当年的大哥。就是那只手,以前常刮着我耳朵罚我跪在桌子脚边那只手,也似乎瘦了许多。
“哈哈,有胡子了!”
“七年了,老了,胡子,(以手摸下巴)哈哈,真长起来了!我想我们不会见面了……去年你那场大病,听说,狂咧!
谁知——”他眼也红了,就不再说,末后只问我在北京是怎么过活。
…………
最近重往关外过他浪漫生活的哥哥,来了一个信——老弟老弟,你是年青人,太少阅历了,虽然你有许多地方都比我聪明能干,足以使我佩服。人也变了,不象往年那么顽劣,但你实在还是不懂事。
你不懂什么叫做生活,你不懂什么叫做人生,一个人在北京城里孤孤单单的流浪,但这里那里厮混,我很担心。我到这里,每日没有多事可做,仅教有几女孩子,给她们画点范本,寂寞了,就想到你。夜里睡觉,竟有几回梦到你被那些不良女人欺侮了,在我面前大哭而惊醒的。
你已是个二十岁以上的人了,不比孩子时代,也应当竖起脊梁骨来生活!虽说你独自一个人在外面漂泊也经了好几年,但从我去年同你一起观察所得,不知何故,你的生活,总不能使我十分放心。若无一个人来照料你,你终究是生活不下去的。社会上会有许多难堪,要你恭敬的领受,乘你不措意的时候就早爬上了你的背上。我想在此把事业弄得稍松动一点,还是把你找来在我身边,我好时时照料你,免得在外面吃亏。
你要你哥哥做杰克母亲,这是很相称的。你的不懂人情事理处,简直无异于那个小物件。但是,老弟老弟,你的希望,应比那个达利弟弟大一点才对!我有了钱,很可以为你把你所写的那些文章印出来,行看还无所能的杰克母亲,也将为他达利孩子分得许多荣辉!
做文章也太累人了,你也应顾到你那不很健康的身子——就算是为了我的期望吧。
在你没有到我身边以前,我还要嘱咐你的是:自己应当小心。尤其是对女人,不应把忧戚遗给爱你的杰克母亲!
你的哥哥
七月二十九日奉天
哥哥的信,给了我些愉快同时也就给了我些忧愁:他老是不放心我由于无知上人的当。固然达利孩子的确遇事也太不济了,然而哪会就到这个样子呢?他的话有些还使我不平,他怕我一不小心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一个白鹧鸪抢了去。其实这只是哥哥过分的担心,事实是不会如此的。大城市里白鹧鸪虽然非常之多,但这个时代的鹧鸪,谁个还来抢你那么一个弟弟呢?她们早飞到舒服的安适的窝巢去了!
我还是莫到哥哥身边去吧!预言告给我,若果我信了哥哥的话,那时会有一个什么黑眼睛给我母亲带来痛苦。
一九二五年八月二十五日作于静宜园西大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