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主妇集》

                    大小阮

  学校打更人刘老四,在校后小更棚里喝完了四两烧酒,凭他的老经验,知道已十二点,就拿了木梆子沿校墙托托托敲去。一面走一面想起给他酒喝几个小哥儿的事情,十分好笑。
  十年前每晚上有一个年青小哥儿从裱画铺小寡妇热被里逃出,跑回学校来,爬过学校围墙时,这好人还高高的提起那个灯笼照着,免得爬墙那一个跌落到墙内泥沟里去。他原欢喜喝一杯酒,这种同情和善意就可得到不少酒喝。世界成天变,袁世凯,张勋,吴佩孚,张作霖,轮流占据北京城,想坐金銮宝殿总坐不稳。学校呢,人事上也大不相同,除了老校长其余都变而又变。那爬墙头小哥儿且居然从外国回来作训育主任了。世界虽然老在变,有一件事可不曾变,就是少数学生爬墙的行为还好好保存下来。不过这件事到用着巡夜的帮助时,从前用的是灯笼,如今用的是手电灯罢了。他心想,一个人有一个人的衣禄,说不准簿籍上自己名分下还有五十坛烧酒待注销,喝够了才会倒下完事。
  打更的走到围墙边时,正以为今晚上未必有人爬墙,抬头一瞧,墙头上可恰好正骑了两个黑影子。他故意大声的询问:“谁?”
  黑影之一说,“老刘,是我。你真是。”从声音上他听得出是张小胖。
  “张少爷,你真吓了我一跳。我以为是两个贼,原来是——”其中之另一个又说:“你以为是贼,这学校会有贼?不是贼,是两瓶酒,你可不用吓了。把你那电筒照照我。不许告给谁。我们回来取点东西,等会儿还得出去,你在这儿等着我们!”声音也怪熟,是小阮。两个年青小哥儿跳下了墙,便直向宿舍奔去。
  打更的望着这两个年青小哥儿黑影子只是笑,当真蹲在那儿等候他们。
  他算定这等候对他有好处。他无从拒绝这种好处!
  小阮与张小胖分手后,小阮走进第八宿舍,宿舍中还有个同学点上洋烛看小说。便走到一个正睡着做梦,梦中吃鸽子蛋的学生床边,咬耳朵叫醒了那学生。两人原来是叔侄,睡觉的一个是小叔叔,大家叫他大阮。
  “七叔,帮我个忙,把你那一百块钱借给我。我得高飞远走——我出了事情,不走不成!”
  “为什么?你又在学校里胡闹了?”
  “不是在学校里打架,我闯了祸,你明天会知道的。赶快把那一百块钱借给我吧,我有用处!”
  “不成,我钱有别的用处!我得还大衣账,还矮脚虎二十元,用处多咧。”
  “你好歹借我八十,过不久会还你,家里下月款来算你的。
  我急要钱,有钱才好走路!有八十我过广东,考黄埔军官学校去。不然也得过上海,再看机会。我不走不成!”
  “你拿三十够了罢。我义兴和欠款不还,消费社总得结结账!”
  “那就借六十给我。我不能留在学校,即刻就得走路!”
  大阮被逼不过,一面又十分需要睡眠,勉勉强强从床里边摸出了那个钱皮箧,数了十张五元头的钞票给小阮。小阮得过钱后,从洋服裤袋里掏出了一件小小黑色东西,塞到大阮枕头下去,轻轻的说:“七叔,这个是十五号房张小胖的,你明天给我还他吧。
  我走了。你箱子里我存的那个小文件,一早赶快烧了它,给人搜出可不是玩的。”因为那个看小说的同学已见着了他,小阮又走到那小说迷床边去说,“兄弟,对不起,惊吵你。再见!”
  近视眼忙说,“再见再见。”
  小阮走出宿舍后,大阮觉得枕下硬硬的梗住头颈,摸出来一看,才明白原来是支小手枪。猜出小阮一定在一点钟前就用这手枪闯祸,说不定已打死了人,明早晨学校就要搜查宿舍。并且小阮寄存那个文件,先告他只是一些私信,临走时却要他赶紧烧掉,自然也是一种危险。但把两件事多想想,就使大阮安心了。枪是张小胖所有物,学校中大家都知道,张小胖是当地督办的儿子,出乱子决不会成问题。文件一烧了事,烧不及也不会牵涉到自己头上来。当真使大阮睡不着觉的还是被小阮借去了那五十块钱。小阮平时就很会玩花样,要钱用时向家里催款,想得出许多方法。这次用钱未必不是故作张皇把钱骗去作别的用途。尤其糟的是手边钱小阮取了五十,日前作好的预算完全被打破了。
  至于小阮呢,出了宿舍越过操场到院墙边时,见打更的还在那墙边候着,摸出一张钞票,塞在打更的手心里:“老刘,拿这个喝酒吧。不许说我回来过,说了张少爷会一枪铳了你。”
  “张少爷不出去吗?”
  “不出去了。”
  “您不回来吗?”
  “我怎么不回来?我过几年会回来的!”
  小阮爬墙出去后,打更的用手电灯光看看手中的钞票,才知道原来是五块钱,真是一个大利市。他明白他得对这事好好保守沉默。因为这个数目差不多是三十斤烧酒的价钱。把钞票收藏到裤腰小口袋里去,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当真有一个人的衣禄,勉强不来。”
  他觉得好笑。此后当真闭口不谈这件事情。
  早上六点钟,一阵铃声把所有学生从迷胡睡梦里揪回现实人间。
  事务员跟着摇铃的校役后面,到每个宿舍前边都停一停,告给学生早上八点周会,到时老校长有话说,全体学生都得上风雨操场去听训。老校长训话不是常有的事,于是各宿舍骤然显得忙乱起来。都猜想学校发生了事情,可不知发生什么事情。大阮一骨碌爬起来,就拿了小阮昨夜给他那个东西走到宿舍十五号去,见张小胖还躺在床上被窝里。送给他那东西时,张小胖问也不问,好象早知道是小阮交还的,很随意的把它塞到枕头下,翻过身去又睡着了。大阮赶忙又回去烧那文件。事作完拿了毛巾脸盆到盥洗室洗脸,见同学都谈着开会事情。一个和张小胖同房和大阮同组的瘦个儿二年级学生,把大阮拉到廊下去,咬耳朵告大阮,昨晚上张小胖出外边去,不知为什么事,闹了大乱子,手臂全被打青了,半夜里才回转宿舍。听说要到南方去,不想读书了。
  大阮才明白还枪给张小胖时张小胖不追问的理由。大阮心中着急,跑到门房去,找早报看,想从报上得到一点消息,时间太早,报还不来。七点半早报来了,在社会新闻版上还是不能发现什么有关的消息。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穷病自杀了,一个童养媳被婆婆用沸水烫死了,一个人醉倒了,大骂奸臣误国,这类消息显然不是小阮应当负责的。
  周会举行时,老校长演说却是学生应当敬爱师长一类平平常常的话。周会中没有张小胖,也不见小阮。散会后训育主任找大阮到办公楼去,先问大阮,知不知道小阮出了事。大阮说不知道。训育主任才告给大阮,小阮为一个女人脱离了他们一个秘密组织,开枪打伤了市立中学一个历史教员。那教员因别有苦衷,不敢声张,但却被邻居告到区里,有办案的人到那人家问话,盘诘被伤理由,说不定要来学校找人。若小阮已走了,看看他宿舍里有什么应当烧的,快烧掉。原来这主任就是个×××,当时的×××原是半公开的,在告大阮以前,先就把自己应烧的东西处理过了。至于那位绰号张小胖的大少爷呢,躺在床上养伤,谁也不会动他,因为区里办事的吃的正是他爸爸的饭,训育主任早就知道的。
  大阮回转宿舍,给他那住合肥城里的堂兄(小阮的父亲)写信——大哥,你小三哥昨天在这里闹了乱子,差点儿出了人命案件,从学校逃走了。临走时要钱用,逼我借钱。我为他代向同学借了五十元(这是别人急着付医院的款项,绝不能延误不还),连同我先前一时借他的共约百元。我那个不算数,转借别人的务请早为寄来,以清弟之手续。同学中注重信用,若不偿还,弟实对不起人也。
  小三哥此次远飏,据他说有一百元就可以往广东,钱不多到上海时住下看机会。他往广东意思在投考黄埔军官学校,据说此校将来大有出息,不亚于保定军官团。弟思我家胡鲁四爷,现在北京陆军大学读书,是家中已有一军事人材,不必多求。且广东与北京政府对立,将来不免一场大战,叔侄对垒,不问谁胜谁败,吾宗都有损失,大不合算。故借款数目,只能供给其到沪费用,想吾兄亦必以弟此举为然也。学校对彼事极包涵,惟彼万不宜冒险回校。弟意若尽彼往日本读书,将来前途必大有希望。彼事事富于革命精神,如孙中山先生。孙先生往昔亦曾亡命日本,历史教员在班上曾详言其事。惟小三哥性太猛,气太盛。不无可虑,要之是吾宗一人材也。
  大阮把信写成后看看,觉得写得不错。又在款系别人所有话旁加了几个小圈,就加封寄发了。他的主要目的是把那五十块钱索还,结果自然并不失望。
  大阮小阮两人在辈分上是叔侄,在年龄上象弟兄,在生活上是朋友,在思想上又似乎是仇敌。但若仅仅就性情言来呢,倒是差不多,都相当聪明,会用钱。对家中长辈差不多一致反对,对附于旧家庭的制度的责任和义务差不多一致逃避,对新事物差不多同样一致倾心,对善卖弄的年青女人差不多一致容易上当。在学校里读书呢,异途同归,由于某种性情的相同,差不多都给人得到一个荒唐胡闹的印象,所不同处只是荒唐胡闹各有方式罢了。
  两人民国十二年夏季考入这个私立高级中学。
  有机会入这中学读书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和比较有钱的商人地主子侄,因此这学校除了正当体育团体演说团体文学艺术团体以外,还有两个极可笑的组织,一个叫君子会,一个叫棒棒团。君子会注重的是穿衣戴帽,养成小绅士资格。虽学校规矩限制学生在校出外都得穿着制服,在凡事一律情形上,这些纨袴子弟大有英雄无用武之叹,然而在鞋袜方面(甚至于袜带),依然还可别出心裁。此外手表,自来水笔,平时洗脸用的胰子,毛巾,信封信签,无一不别致讲究。其中居多是白面书生,文雅,懦弱,聪明,虚浮,功课不十分好,但杂书却读得很多,学问不求深入,然而常识倒异常丰富。至于棒棒团,军人子弟居多,顾名思义,即可知其平常行径。寻衅打架是他们主要工作。这些学生不特在本校打架,且常常出校代表本校打架。这两个组织里的学生增加了学校不少麻烦,但同时也增加了学校一点名誉。因为它的存在,代表一种社会,一种阶级,就是我们平时使用它时意义暧昧,又厌恶又不能不尊重的所谓上等社会,统治阶级。学校主持者得人,加之学校走运,不知如何一来又意外得了一个下野军阀一笔捐款,数目将近五十万块钱,当局用这笔钱来补充了几座堂堂皇皇的建筑物,添购了些图书仪器,学校办下去,自然就越来越象个学校。因此在社会上的地位,比旁的学校都好。纳费多,每年来应考的学生,常常超过固定额数十来倍。
  大小阮原是旧家子弟,喜事好弄是旧家子弟共通的特性。
  既考入了这个中学校,入学不久,两人就分别参加了两个组织。叔侄二人从所参加的组织,说明两人过去的环境,当前的兴味,以及未来的命运。
  五四运动来了,疯狂了全国年青人。年青人的幻想,脱离一切名分或事实上制度习惯的幻想,被杂志书报加以扩大。
  要求自由解放成为大小都会里年青人的唯一口号和目的。×中学位置在长江中部一个省分里,教书的照例是北京师大、北大出身的优秀分子,老校长又是个民国初元的老民党,所以学校里的空气自然是很良好的。各事都进步改良了,只差一着,老校长始终坚持,不肯让步,且由于他与学校的关系,人望,以及性情上那点固执,不许男女同学。以为学校是为男子办的,女子要读书,另有女学校可进。这种主张同时得到有势力的当局支持,所以学生想反对无从反对。五四运动过了几年,风气也略转了一点,这学校因为不开放女禁,且更为多数人拥护了。关于这一点看来似乎无多大关系的事情,无形中倒造就了一些年青人此后的命运。因为年青人在身心刚发育到对女人特别感觉行动惊奇和肉体诱惑时,在学校无机会实证这种需要。欲望被压抑扭曲,神经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作家,多血质的青年群中,就很出了几个革命者。
  这种作家和革命者尚未露头角时,大多数是在学校那两个特别组织里活动的。
  小阮自从离开他的学校,当真就跑到上海,恰如当时许多青年一样,改了一个名字,住在一个小弄堂的亭子间里,一再写挂号信给乡下收租过日子的老父亲,催款接济。且以为自己作的是人类最神圣最光荣事业的起始,钱不能按时照数寄来,父亲不认识他的伟大,便在信上说出一些老人看来认为荒唐胡涂的话语。父亲断定儿子个过激派,所指望的款当然不会寄来了。然而此外亲戚和朋友,多少尚有点办法。亲戚方面走了绝路,朋友却在一种共同机会上,得到共同维持的利益。换句话说就是有“同志”互助。物质上虽十分艰窘,精神上倒很壮旺。没有钱,就用空气和幻想支持生活,且好象居然可以如此继续支持下去。到后来自然又承受机会所给他的那一分,或成龙,或成蛇,或左,或右,或关入牢狱,或回家为祖宗接婚养儿子,在乡下做小绅士。
  世界恰如老更夫说的在“变”,小阮不知如何一来,得到一个朋友的帮助,居然到了日本,且考进一个专门学校念书了。学的是一般人要学的,政治。家中一方面虽断绝了联系,照规矩在国内外大学读书时,都可以得到本族公款的补助。小阮用证件证实了他的地位,取得那种权利一年。可是本人在日本不到半年,北伐军队已克服了武汉。这消息对他不是个坏消息。既然工作过来的人,回国当然有出路,他回了国。搭江轮上行到汉口,找那母校训育主任,因为训育主任那时已是党内要人。出路不久就得到了,汉口市特别党部党委。在职务上他当然作的有声有色,开会发言时态度加倍的热诚,使同志感觉到他富于战斗性。他嘲笑保守,轻视妥协,用往日在学校在上海两地方生活的方式,从一个新环境里发展下去。
  计划打倒这个,清除那个。一面还写信给那个考入北京大学一年级学生大阮,表示他在新事业上的成功和自信。写信给家乡族中公积金保管人,主张保管人应当有年青人参加,改善补助金的办法。写信给家中父亲,要他寄钱,简简单单,要他赶快寄钱。清党事变发生时,他差一点点送掉性命。很幸运他逃出了那个人血搅成的政治漩涡,下行到九江,随同一部分实力派过南昌,参加南昌的暴动。失败后又过广州,作了些无可稽考的工作。不久广州事变,他又露了面。广州大暴动与第×方面军不合作又失败了,工运老总(也就是那个训育主任)坐了机器脚车到总工会去开会,在总工会门前被人用机关枪打掉了。到会三百五十个干部,除少数因事不克参加的侥幸逃脱外,将近三百二十个青年,全被拘留在一个戏院里,听候发落。当时市区正发生剧烈混战,一时难决定胜负。各处有巷战,各处有房子被焚烧。年青人的屠杀更在一种疯狂和报复行为中大规模举行。拘押在戏院里的小阮胸有成竹,打算又打算:老总已倒下完了,这混战继续下去,即或一两天我们方面会转败为胜,可望夺回市中心区,在转移之间,被扣住的一群,还是不免同归于荆与其坐以待毙,倒还是找机会冒险跑路,这么办总还可望死里逃生。
  其时戏院门前已用铁丝网围上,并且各处都安放着机关枪,但近于奇迹似的,小阮和另外两个同伴,居然在晚上从窗口翻到另外一个人家屋瓦上,从一个屋上打盹的哨兵身后脱出了那个戏院,逃到附近一个熟人家里。第二天一早,那三百个同伴,被十二辆大汽车押送到珠江河堤边去,编成三队,用机关枪扫射了。
  四十一天后某个晚上九点钟左右,北京大学东斋大阮的宿舍里,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客人就是小阮。
  其时大阮一面在北大外国文学系读书,一面已作了一家晚报评戏讲风月的额外编辑。因他的地位,在当地若干浮华年青学生,逛客,和戏子娼妓心目中,已成为一个小名人。所住的宿舍里墙壁上和桌子上全是名伶名花明星像片,另外还挂了某名伶一幅对联。同房住的是个山东籍历史系的三年级学生,这学生平时除读书外毫无他务,一自本学期和大阮同住后,竟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戏迷”了。
  大阮见小阮忽然出现在他面前,出乎意外,大大吃了一惊。他还以为小阮不是在南方过日子,就是在南方死掉了。
  “呀,小三哥,原来是你!你居然还好好的活在这个人间!”
  小阮望着衣履整洁的大阮,只是笑。时间隔开了两个人,不知如何,心里总有点轻视这位小叔。以为祖宗虽给了他一分产业,可是并不曾给他一个好好的脑子。所有小聪明除了适于浪费祖宗留下来那点遗产别无用处。成天收拾得标标致致的,同妇人一样,全身还永远带着一点香气。这一切努力,却为的是供某种自作多情的浮华淫荡女人取乐,媚悦这种女人!生存另一目的就是吃喝,活下来是醉生梦死。世界上这种人有一个不多,无一个也不少。
  大阮只注意小阮脸上的气色,接着又说:“你不是从广东来的吗?你们那里好热闹呀!”
  小阮依然笑着,轻轻的说,
  “真是象你说的好热闹。”
  小阮见那山东大个子把头发梳得油光光的,正在洗脸,脸洗过后还小心小心把一种香料涂抹到脸上去,心里觉得异常嫌恶。就向大阮示意,看有什么方便地方可以同他单独谈谈。
  大阮明白这意思,问那同房:
  “密司忒侯,你听戏去?”
  那不愿自弃的山东学生,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装模作态微带鼻音说:“玉霜这次戏可不能不听听。”说了才回过头来,好象初初见到房中来客,“这位客人请教是……”大阮正想介绍小阮给同房,小阮却抢先答话,“敝姓刘,草字深甫,做小生意。”说后便不再理会那山东学生,掉头向壁间看书架上书籍去了。大阮知道小阮的脾气,明白他不乐意和生人谈话,怕同房难为情,所以转而向山东学生闲聊,讨论一些戏文上的空泛问题。那一位倒还知趣,把头脸收拾停当,用小喉咙哼着《荒山泪》出门去了。刚走过后,小阮就说,“这家伙真是个怪物。”
  大阮说,“小三爷,你脾气真还是老样子,一点不改。你什么时候姓刘了?做什么生意?来,坐下来,我们谈谈你的经验!说老实话一听到‘清’我以为你早蹩到武汉,被人缚好抛到大江里喂鱼吃了。后来从大姑信上知道你已过广东,恰好广东又来一个地覆天翻,你纵有飞天本领也难逃那个劫数。
  可是你倒神通广大,居然跑到北京来了。我羡慕你几年来的硬干精神。”
  小阮一面燃起一支纸烟狂吸,一面对大阮望着。似真似讽的说,“七叔,你这几年可活得很有意思。你越发漂亮了。
  你样子正在走运。”
  大阮只明白话中意思一半,又好象有意只听取那话中一半,混和了谦虚与诚实说,“我们可说是混日子,凡事离不了一个混字。进这学校就重在可以混毕业,在新闻界服务为的是混生活,在戏子里混,在酒肉里混,在女人中混。走的是什么运,还得问王半仙排八字算算命。可是我是个受科学洗礼的人,不相信瞎子知道我的事情。”他见小阮衣着显得有点狼狈,就问小阮到了北京多久,住在什么地方,并问他吃没吃过晚饭。且从别一件事说起,转入家境大不如前一类情形上去,用意虽不在堵塞这位贤侄向他借钱的口,下意识却暗示小阮,要开口也有个限度。但他的估计可错了。
  小阮说,“我想在北京住下来,不知这地方怎么样。”
  “前一阵可不成,公寓查得紧,住公寓大不方便。现在无事了。你想住东城西城?”
  “你有什么熟地方可以搬去住我就去祝不用见熟人。说不定不久还得走路,我想到东北去!”
  大阮想了一会儿,以为晚上看房子不方便且待明天再说。
  问明白小阮住在前门外客店里,就同小阮回到客店,两人谈了一整夜的话,互相知道了几年来两人生活上的种种变化。大阮知道这位侄大人身边还富裕,就放心了许多。至于小阮的出生入死,种种冒险经过,他却并不如何引起兴趣。他说他不懂什么叫“革命”,因为他的心近来已全部用在艺术方面去了。他已成为一个艺术批评家,鉴赏家,将来若出洋就预备往英国去学艺术批评。他熟识了许多有希望的艺员,除了鼓励他们,纠正他们,常常得写文章外,此外还给上海杂志写点小品文,且预备办个刊物。说到这些话时,神气间的成功与自信,恰恰如小阮前一时写信给大阮情景一样。从这种谈话中,把两人的思想隔阂反而除去了,小阮因此显得活泼了一点,话多了一点。到后来甚至于男女事情也谈过了。由客气转而为抬杠,把往年同在学校读书时的友谊完全恢复了。
  第二天两人在北大附近一个私人寄宿舍里,用大阮名义看好了一间房子,又大又清静。把行李取来,添制了一些应用东西,小阮就住下了。在那新住处两叔侄又畅畅快快谈了一整天,到分手时,大阮对小阮的印象,是神秘。且认为其所以作成这种神秘,还依然是荒唐。今昔不同处,不过是行为理想的方式不同而已。既有了这种印象,使他对小阮的前途,就不能不抱了几分悲观,以为小阮成龙成蛇不可知,总而言之是一位危险人物,但两人既生活在一个地方,小阮囊中似乎还充裕,与大阮共同吃喝看戏,用钱总不大在意,大阮因之对小阮荒唐,渐渐的也能原谅而且习惯了。
  两人同在一处每天语言奋斗的结果,似乎稍稍引起了大阮一点政治趣味,不是向左也不是向右,只是向他自己。
  住了一个月,小阮忽然说要走了,想到唐山去。大阮看情形就知道小阮去唐山的意思。半玩笑半认真说出他的意见,“小三哥,你不要去好。那地方不是个地方,与你不合宜。”
  小阮说,“你以为我住在这里,每天和你成天看戏说白话,就合宜吗?”
  “我不以为什么是合宜。你想到唐山去玩,那里除了钻进煤洞里短期活埋无可玩。你想作点什么事,那里没有什么事可作。”
  “你怎么知道没有什么可作的?一个要作事的人,关在黑牢里也还有事作!如果你到那儿去!一定无事可作。你最相宜的地方就是你现在的地方,因为有一切你所熟习的。花五十元买一瓶香水送给小玫瑰,又给女戏子写文章捧场收回十块钱。离开了这个大城,你当然无事可作了。”
  “可是如今是什么世界,我问你。君子不立乎岩墙之下,你到唐山去,不是跳火坑吗?”
  “先生,要世界好一点,就得有人跳火坑。”
  “世界如果照你所说的已经坏透了,一切高尚动机或理想都不再存在,一切人都是狗矢,是虫豸,人心在腐烂,你跳下火坑也依然不会好!你想想,这几年你跳了多少次火坑,是不是把世界变好一点?另外有多少人腐烂在泥土里,对于这个世界又有多少好处?!”
  “对多数当然有好处。至于对你个人,不特好象没有好处,并且实在无意义。可是革命成功后,你就会知道对你是什么意义了。第一件事是没收你名下那三千亩土地,不让你再拿佃户的血汗来在都市上胡花,第二件事是要你们这种人去抬轿子,去抹地板,改造你,完全改造你,到那时节看看你还合宜不合宜。这一天就要来的,一定会来的!”
  “一定会来,那还用得着你去干吗?”
  “七叔,你简直不可救药。你等着吧。”
  “小三哥,不是说笑话,不可救药的我,看你还是去唐山不得,那地方不大稳当。那些抓印把子的人,对你们所谓高尚理想完全不能了解,对你们这种人不大客气,碰到了他们手上就难幸免。你去那里,我断定你会糟。在这地方出事,我还多少有点办法,到唐山可不成。你纵有三头六臂,依然毫无用处。”
  话谈得同另一时两人谈话情形差不多,僵无可僵,自然不能不结束了。
  小阮说,“好,谢谢你的忠告,我们不用谈这个。”
  小阮似乎自己已变更了态度,特意邀大阮去市场喝酒。大阮担心是计策,以为小阮知道他家中新近寄来了五百块钱,喝了酒还是跟他借钱,便推说已有约会不能去。小阮只好一人去。到了晚上,大阮正在华乐戏院包厢里听戏,小阮却找来了,送给大阮一个信件,要大阮看。原来是成都汇给小阮的两千块钱通知。
  小阮说,“我还是即刻要走路。这款项不便放在身上,你取出来,留在你手边,到我要用时再写信告你。我若死了,三年两载没消息,这钱望你寄把在上海的……”说完这话,不待大阮开口,拍拍大阮肩膊就走了。
  大阮以为小阮真中了毒,想作英雄伟人的毒。
  半月后,平津报纸载出消息,唐山矿工四千人要求增加工资大罢工。接着是六个主持人被捕,且随即被枪决了,罢工事自然就完全失败,告一结束。在枪决六个人中,大阮以为小阮必在场无疑。正想写信把小阮事告知那堂兄,却接堂兄来信,说有人在广州亲眼见小阮业已在事变中牺牲。既有了这种消息,大阮落得省事,就不再把小阮逃过北京等等情形告给堂兄。
  对于小阮的失败,大阮的感想是“早已料定”。小阮有热情而无常识,富于热情,所以凡事有勇气去做,但缺少常识,做的事当然终归失败。事不过三次,在武汉侥幸逃脱,在广州又侥幸逃脱,到了第三次可就终难免命运注定那一幕悲剧。
  虽然也觉得很悲伤,但事前似乎很对他尽了忠告,无如不肯接受这种忠告,所以只有付之一叹。费踌躇的倒是小阮名分下这一笔钱,到底是留在手边好,还是寄过上海好?末了另有打算,决定不寄了。
  过了一年,小阮尚无消息。在所有亲人中都以为小阮早死了。大阮依然保留那笔钱在手边。因为这笔钱保留在大阮手中,倒另外完成了一件大事,出版了一个小刊物。
  大阮的性情,习惯,以至于趣味,到决定要成家时,似乎不可免会从女伶和娼妓中挑选一个对手。但他并不完全是个傻子,他明白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想起了此后的家业。几年荒唐稍稍增加了他一点世故,他已慢慢的有种觉醒,不肯作“报应”了。更有影响的或者还是他已在学校里被称为作家,新的环境有迫他放弃用《疑雨集》体写艳情诗,转而来用新名词写新诗的趋势。恰好这一年学校有意多收了三十个女学生,大阮写诗的灵感自然而然多起来。结果他成了诗人,并且成了学校中一个最会装饰的女学生的情人。到女的一方面知道大阮是合肥大地主的独生子,大阮也问明白了女的父亲是南京新政府一个三等要人,订婚事很容易就决定了。
  订过婚,大阮生活全变了。虽不做官,已有了些官样子。
  虽不是国民党员,但对国民党同情可越来越多了。
  大阮毕了业,凭地主,作家,小要人的乘龙佳婿三种资格,受欢迎回到母校去作训育主任。到学校见一切都好象变了样子,老校长仿佛更老了一点,讲堂家具仿佛更旧了一点,教书的同事大多数是昔时的老同学。大家谈起几年来的人事变迁,都不免感慨系之。训育主任早死了,张小胖到×国做领事去了,一个音乐教员作和尚去了,这个那个都不同了。世界还在变!
  大阮心想,一定还有什么不变的东西。恰恰如早已死去那个前训育主任,他记起了那打更的刘老四。到校舍背那排小房子去找寻这个人,原来当真还是老办法,正在墙边砌砖头,预备焖狗肉下酒!老更夫见大阮时,竟毫不表示惊讶,只淡淡漠漠似的说:“大先生,你也回来了吗?你教书还是做主任?”
  大阮说,“老刘,这里什么都变了,只有你还不变。”
  打更的却笑着说:“先生,都得变,都得变。世界不同,狗肉也不容易烂了,不是它不烂,是我牙齿坏了。”
  大阮觉得打更的倒有点近于许多旧读书人找寻的“道”,新读书人常说的“哲学味”。
  民国二十×年十一月二十七,在天津第二监狱里有个运动军队判了八年徒刑的匪犯,编号四十八,因为要求改善监狱待遇,和另外一个姓潘的作家绝食死了。这匪犯被捕是在数年前唐山矿工大罢工一个月以后的事,用的是刘深甫姓名。
  将近年底时大阮接到一个无名氏写寄北京大学辗转送来的一封信,告给大阮这个消息。内容简单而古怪,姓刘的临死前说大阮是他的亲戚,要这个人转告大阮一声,此外无话。写信的人署名四十九,显然是小阮在狱中最接近的难友。得到这古怪信件后,大阮想去想来总想不出姓刘的究竟是谁,怎么会是他的亲戚。两天以后无意中记起小阮到北京找他时对那山东同学说的几句话,才了悟刘深甫就是小阮,原来小阮的真正死耗还是一月以前的事。他相信这一次小阮可真完事了,再不会有什么消息了。这种信对大阮的意义,不是告给他小阮的死耗,却近于把一个人行将忘却的责任重复提起。他的难受是本题以外的。大阮想作点什么事纪念一下这个小侄,想去想来不知作什么好。到后想起那个打更人,叫来问明白了他的酒量后,答应每月供给这打更的十斤烧酒,一年为度,才象完了一种心愿。所干没的两千元,自然就完全归入自己帐上了。
  大阮从不再在亲友面前说小阮的胡涂,却用行为证明了自己的思想信仰是另外一路。他还相信他其所以各事遂意,就为的是他对人生对社会有他的稳健正确信仰。他究竟信仰的是什么,没有人询问他,他自己也不大追究个明白。
  他很幸福,这就够了。这古怪时代,许多人为找寻幸福,都在沉默里倒下,完事了,另外一些活着的人,却照例以为活得很幸福,生儿育女,百事遂心,还是社会中坚,社会少不了他们。尤其是象大阮这种人。

  一九三五年五月十四日作

下一页  回目录  秀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