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昆剧《十五贯》,叫我念念不忘的是况钟那枝三落三
起的笔。
自从仓颉造字、蒙恬造笔以来,凡是略识“之乎”的人,都是要用用笔的。读书人著书立说,吟歌赋诗,要用笔;种田的,赶买卖的,记记豆腐白酒账,要用笔;甚至像阿Q那样人物,临到枪毙之前,还要拿起笔来,伏在地上,在判决书上面画个圈圈,并且有慨于圈圈之画得不圆,这就可见笔之为用是大得很哩。
自然,笔各有不同,我们用的或毛笔,或钢笔,而况钟所用的是朱砂笔,况钟虽然是苏州府尹,但这回担任的工作,却是监斩。他的职责就是核对犯人和榜上名字是否属实。如果属实,那就算他“验明正身了,”大可朱砂笔一挥,向榜上名字一点,叫刽子手拉出去,一斩了事的。然而况钟偏不这么做,一听到犯人呼冤,拿起来的笔,便点不下去了。拿过判决书来看,竟是三问六审,经过不少人手,想来案情属实;又拿起笔来,又听到犯人呼冤,并且自叙经过,又点不下去了。经过临时一次调查,冤情已经属实,但他既是监斩官,无权过问判决,于是又拿起笔来,但又看到犯人含冤莫伸的情形,又点不下去。他想到人命关天,要对人负责。他终于立下决心,自担干系,延缓处斩,向巡抚大人据理力争,并且亲自勘察,破了案情,平反了冤狱。这样,况钟的朱砂笔,终于点中了真正的杀人犯。可见一个人会不会用笔是大有讲究的。
我们的机关首长、单位的负责人,以至一般的工作人员,都是要用笔的。有的是起拟计划、稿件等等,有的则是拿起笔来在计划、稿件之类上面批示一下,或同意,或另拟,或写上个名字。但是,我们用笔有没有像况钟那样用得慎重而严肃实在是大可深思一下的。我们之间固然不缺乏像况钟那样的人,善于在笔底下看到
“人”,并且用行动来帮助用笔。
但我们之间,也不缺乏像过于执那样的人,只知大笔一挥,看不到笔底下有
“人”;或者把任何工作,往上一推,往下一压;自己仅仅经过手,签个名,只考究自己签名的字,是否“龙翔凤舞”,足够威势,也算是用过笔了。
没有对人负责的精神,不可能作出对工作负责的事。况钟的笔底下有“人”,就是况钟用笔的可贵精神。
但况钟的用笔是很不容易的。首先,这枝朱砂笔必须点中真正杀人犯,那才能为社会除掉坏人。而除掉了坏人,也就是保护了好人。但要做到这一点,他得展开两条路线的斗争:一方面,他要同只知排比事件的表面现象,并且会用“人之常情”
来作推理根据,却不研究事情的实质的主观主义者作斗争;另一方面,他还要同满足于自己的高官厚禄,闭着眼睛签发文件,而又讨厌下属提出不同意见,为了去掉不顺手的干部,就故意设下陷阱叫你跳下去的官僚主义分子作斗争。这样,况钟的笔就是处在主观主义者过于执和官僚主义者周岑的两枝笔锋夹攻之间了。他要在这两枝笔锋夹攻之间,杀出一条真理的路来,实在是需要有大勇气、大智慧的。
但一个能人对负责的人,一定会得到人民力量的支持,就会有大勇气;而一个得到人民力量支持的人,一定能集中群众的智慧,就会有大智慧。况钟就这样地战胜了两枝夹攻的笔锋,平反了冤狱。况钟可说是善用其笔的人了。
经常用笔而又经常信笔一挥的人,是不能不想想况钟的用笔之法的。
原载《人民日报》1956年5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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