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秘的失踪者 下雪了,茫茫白雪掩盖了一切,填平了小沟,堆满了凹坑,把一行行茶树变 成了一条条蜿蜒的白色长龙。偶而有微风吹过,一团团白色绒球就飘然而起,然 后徐徐阵落。纷飞的雪花布满天空,白茫茫的,连太阳也显得暗淡无光,简直感 觉不到它的存在。干部们吃饱喝足,披上厚实的棉大衣,站在队部门口望着四周 壮丽的雪景,觉得眼界开阔,心旷神怡,胸内充满了清新的空气,总想喊叫几声 来表达内心的舒畅。可是喊叫究竟有失身份,就高谈阔论说明年茶叶会长得更好 之类,或者干咳两声。他们觉得在这安静、空旷的山野中,自己的咳嗽声都显得 甜美,都有诗意。霉和尚们则早已失去一切美感。这些来自盆地的人以前从没有 见过雪。他们因劳改而来到这座大山,第一次见到从前听说过的白雪,也曾为它 的洁白而惊奇,可是很快就领教了这白色恶魔的厉害,惊讶称赞也就被咒骂所代 替了。 全队有一半人去修公路。指导员在会上描述了公路修通以后的美好处境,最 后总结说,只要把公路修通,一切都好了。可是刚出发就碰上下雪,多数人没有 棉鞋,穿着单鞋甚至草鞋,里面用破布包脚,有的甚至连破布也没有。雪落在脚 背上,化成冰冷的水,浸泡着脚尖脚跟。一脚踩入积雪里,立可产生被许多小针 扎痛的感觉。脚不像手那样可以揣在怀里取暖,只能把它交给白色恶魔任意蹂躏。 雪也落在脸上、脖子上,然后化成细流,流到背部、胸部,让它们也分享一下挨 冻的滋味。 稀稀拉拉的一行人在白色背景下排成成长蛇阵缓缓移动。背夹子上面是他们 简单的行李,小锅和茶缸偶而碰出叮呤噹啷的声音,好像为嘁嘁嚓嚓的脚步声伴 奏。从前面不断传来提示注意非喊声:“这里有坑!”“这里有条沟!”脚印随 即被新落下的雪覆盖。大地除了这支衣衫褴缕的队伍以外,只有一片洁白。 队部和茅草宿舍渐渐被抛在后面,茶园间的小路越来越窄。挤过茶蓬的时候, 茶树枝桠碰撞腰部,雪团纷纷落下,稍稍露出了茶树的本来面目。队伍蜿蜒而上, 向山顶方向前进。风越来越大,挟着雪块向脸向脖子向脚胫向一切裸露的地方无 情袭击。渐渐地,胸部、背部、小腿都受到寒冷的威胁。突然,“啪”地—声枪 响,一只野鸡惊叫着噗楞楞掠空坠地。大家都知道这是邓管教又在打猎了。枪声 没有引起惊慌或注意,只有王自洁抬头搜索野鸡看落于何处。走上山坡不到三分 之一处,小路向右側拐了一个弯,许多人在这里的工棚前打了一拐。这工棚实在 太小,无法进去休息。它类似北大荒人所搭的人字型马架子,人在里面只能坐着 或躺着。 吴跛子正坐在棚口编篾活儿。他偶而抬起头来看一看,痴呆的目光里没有什 么要表达的内容。打拐的人也只是看一眼,停一阵就走了。尽管赖组长稍稍不同, 也只是叹了口气,多看几眼而已。吴跛子当年曾是他的组员。他派他去割茅草。 那些年茅草长得很深,有一人多高。他正在割草,大队长也正在提着猎枪寻找目 标。早晨雾大,看见草丛起伏,以为有野兽出没其间,打一枪。吴跛子的绰号由 此产生。以后就派他住这个工棚,编些篾活儿。 通过草棚以后,一行人直奔大垭口。雪天路滑,大家份外小心。赵排长不断 招呼王自洁:“脚要打横,莫摔倒了。”结果王自洁没有摔倒,倒是廖胖娃上坡 的时候滑了一跤,引起一阵哄笑。 下坡人人小心翼翼,提神屏气,一只脚踩稳了才敢迈另一只脚,还不断用拐 子在前面探路,总算都安全下了坡。但没有沿着以往背化肥煤炭的小路一直往前 走,而是向旁边拐了一个弯,来到一所住房前。这住房是三大间连在一起,占地 面积很大,下面粘土筑墙,上面是瓦顶,房前有棵很大的核桃树,还有几棵不知 名称的大树。大家都放下行李休息。 这时候已经是中午,雪也小了。黄疯儿从房子里出来,对大家说:“苞谷馍 馍蒸好了,自己过去拿。”于是大家都进了堂屋。往右是间灶屋,馍馍就在锅里, 但不是蒸的而是贴在锅边烙的,满满堆了一锅,个头很大,每个人拿了一个吃。 不少人称赞说,还是黄疯儿对头,份量是给够了的。赖组长问:“李老三到哪里 去了?”黄疯儿说:“他到两面山去了。他侄女到九队去了。”赵排长问:“他 的侄女是哪个?”黄疯儿说:“就是你们喊的那个‘李妹’嘛。” 正说着,洪士奎来了。他穿着高腰胶鞋,衣着整齐,行李用尼龙绳捆好背在 背上。他是很少用背夹子的。他放下行李,看了看室内,说:“这个地方还是满 不错的嘛!放点炸药啥子的还是要得的。”赖组长和他谈了一阵关于修路的事, 洪士奎看见周围的人都很注意听,更加兴奋,指手画脚地介绍队部做出决策的经 过和今后的打算。说了一阵,大家又背起背夹子上路。只有洪士奎留下。他对赖 组长说:“老赖,二天领炸药的时候再过来耍。”赖组长说:“到时候你要办招 待呀!”洪士奎笑着说:“一定一定。” 一行人继续前行。山这边天气要冷些,雪积得要厚些,路很难走。小土坡全 被雪掩盖,树枝上不断有雪块被风吹落,掉在人身上头上。前边的人不停地用拐 子刨开积雪,露出光滑的石头。王自洁尽量降低身体重心,弯腰伏行,小心地保 持平衡,无形中和前边的人拉开了距离,一时间他产生了错觉,好像又在重演铁 索桥上那一幕。 未来的住地终于出现在眼前。一块平地上搭起临时帐篷——这是“先头部队” 三天劳动的成果。仅仅三天,几个人只凭着手里的砍刀,没有其它工具,也没有 任何其它材料,就盖起了可容纳上百人的茅舍,还有伙房和周干事的小宿舍。用 粗细不等的树干插在地里做成墙,用较粗的树干做屋梁,较细的做椽子,用竹子 破成篾条把它们紧紧地绑在一起,上面盖着厚厚的茅草。屋里用短木棒做床腿, 长木棒当床板,门上挂上竹帘子挡风。屋里虽说黑一点,但不透风不漏雨,还用 火把潮湿的土地都烤干了,床上也铺上了草,软软和和。王自洁惊叹了,这些被 称作“社会渣滓”的劳改犯,有着多么惊人的才干呵! 头几天的主要任务是清除未来公路上的毛竹、灌木、荆棘、茅草之类,然后 转入打眼放炮,要从悬崖上打出一条路来。一箱箱炸药、雷管、导火索,从场部 用汽车运到公路终点,少量的背到工地当天使用,大量的就背到李老三那里,由 住在那里的洪士奎负责登记、保管、分配。要用的时候由周干事开条子,洪士奎 见条子发货,再背回工地。打眼放炮都是两个人一组,王自洁和赵排长分在一起, 轮流掌钎和抡锤,两个人配合得很好。 有一天快到中午,负责整个打眼放炮工作的六组组长魏兴贵跑来告诉他们, 要他们躲一躲,前边正在装炸药,准备在中午点一炮。于是二人躲进附近的一个 岩洞里。按规定,炮未放响要过半小时才能去查看原因,炮放响了,要过十五分 钟才能通行。过了一阵,炮响了,乱石纷纷从天而降,大石块之后接着是较小的 石子从高空呼啸旋转而下,过了一阵,不见有小石子落下了,大家都没有手表, 不知道过了十五分钟没有。赵排长说没事了,该走了。王自洁说再等一等。又过 了一阵,赵排长说:“我要先走一步,今天廖胖娃和我说好打平伙,昨天他从李 老三那里买了一把挂面,还有一块腊肉,他工地远,叫我先回去弄莱,说是给我 庆贺生日。”王自洁不好再拦,于是赵排长先走了。 又过了一阵,王自洁才从岩洞里出来。走到半路看见围着一堆人,走近一看, 却是赵排长躺在地上,旁边有一滩血,脸上搭着一条浸血的毛巾,吃了一惊。不 远处周干事正在组织人挖坑。王自洁问旁边的黄疯儿是咋回事,他说不知道。江 又安说:“一颗很小很小的小石子从很高的地方落下来,正打在他脑门儿上。这 种小石子飞得很高很远,下落的速度特别快。”正在说着,赖组长拿了一件旧衣 服来,说是给赵排长换衣服。廖胖娃和王自洁接过衣服给死者换上,然后几个人 把死者抬过去。王自洁默默地退出人群。 那边赖组长在说,他到了劳改队以后,修了多次公路,每次都得死一个人, 路才修得成。有一年路己经修好了,也没有死人,可是头一天通车就翻了车,还 是死了一个人。周干事说:“躲脱不是祸,是祸躲不脱;哪个喊他急到回来嘛! 晚走一点有啥关系?看来还要加强安全方面的教育。”众人点头称是,只有廖胖 娃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不断地说:“这是咋个搞起的嘛!这是咋个搞起的嘛!” 王自洁没有听见他的话。他正在擦去偷偷流出的眼泪。 历尽艰辛,公路快修完了,春节也快到了。周干事自然不愿意在这里过年, 这很好理解;就业人员也不愿意在这里过年,就没有多少道理了。他们觉得这里 不是他们安身之地,想回到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家”。那是家么?当然不是,那 些留在原地管茶园的并不是什么亲人。虽然相处多年,可是众多的斗争会和日常 争吵,使他们已经没有外面也早已不提的朋友之爱了。论生活条件,两边都差不 多。这边晚上烤火所烧的柴还要多些呢!也许是那里的一切比较熟悉,因而有 “热窝难离”的感觉吧。 队部自然更希望他们早点儿回去,要不然,一百来号人在这里过春节,放假 三天,出了问题怎么得了。因而下了死命令,春节前必须完成任务,该休息的日 子也不放假,所占的休息日以后再说。于是干活儿特别紧张,指导员也过来视察 了好几次。 一月份发工资那天,每人领到了十元零七角。许多人去请假,说要赶场买叶 子烟。周干事知道这不过是个借口,真实用意是想买黑市粮,不然如何有气力背 碎石铺路面?再三考虑,准邓淑张一个人请假赴离这里较近的和平场。说近,其 实也有十几里山路。据邓淑张说,他认得那边住在山顶上的一家老乡,因是养蜂 的,在那里能买到很好的蜂蜜。周干事托他带蜂蜜,其他人也纷纷找他代买。邓 淑张在一张纸上画记号,标明叶子烟、红黄酒、鸡蛋、挂面、猪肉,乃至土儿瓜、 四季豆之类。看见塞来的一张张钞票,听见求告和恭维的话,高兴得脸上放光, 嘴笑得合不拢,不断说要得要得,看来比代理了三天组长还神气。 第二天一早,他找了一个大号背篼,放在背夹子上,腰里别把砍刀,在许多 “小心点儿”、“早点儿回来”的嘱咐声中,兴冲冲地走了。 下午收工,不见邓淑张回来。天黑了,仍不见回来。别说就业人员,连周干 事也着急起来。他叫六组的魏组长和一个组员去和平场打听,还把自己的手电筒 交给他们使用。两个人走了以后,大家都无心学习,纷纷议论,托他代买物品的 更是焦急。有的猜测说大概是喝醉了睡在老乡家里,有的说恐怕买黑市粮让民兵 抓走了。多数人觉得不大可能,但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不由得又往坏处想, 又怕这样想,谁都不敢也不愿说出来。这种猜想就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暗中流传。 有时候,一个本来持乐观态度认为一切不过是一场虚惊的人突然改变了脸色, 就是受了这种影响。往日煮东西的、说笑的、躺在铺上养神的,现在全都在草棚 外面站着,一会儿跑到山坡上看远处有没有手电筒的光亮出现,一会儿到周干事 那里看有什么消息。直到十点钟,两个找人的人才回来。大家一看没有邓淑张, 脸色都变了。俩人先要了一碗开水喝,周干事也来了,他们用手背抹了抹嘴,魏 组长说:“手电筒的电部用完了,我们摸了一段黑路才回来的。” 周干事收了手电筒,又问:“你们两个是咋个打听的?”魏组长说:“我们 一路小跑到了场上,天都黑尽了,街上一个人都没得,家家都上了门板。我们敲 门问了几家人,有的说不晓得,有的说快散场的时候看见他在面馆吃面。又找到 开面馆的沈婆子,把情况说了。她说是来过,当时人多,那个霉和尚要了一碗面, 背夹子就靠在面前,上头一个大背篼,里面装得圆鼓鼓的。我们又问他吃酒没有, 她说没有。我们还问:他吃完了是往东走还是往西走?她说是往西走。外面又到 最西面那家代销店,叫开了门,买了几尺鸡肠带,才好开口问店主。他说是看见 一个霉和尚,背着一大篼东西往西走了。问他是好久的事,他说快散场了,也就 是三点不到的样子。我们想往西走也就是往我们这个方向走,就往回走。一路照 电筒,没有看见啥痕迹,四下也没有啥人家,只好回来了。” 周干事阴沉着脸,过了一阵才说:“这么说,他早就动身往回走了?”周围 听的人都说:“乡场一般都散得早,三点钟人都走完了,他不走还等啥子。”周 干事忽然想起来:“邓淑张不是认得养蜂的人吗?也许是买蜂蜜,回来晚就住在 那里了。”大家这才松了口气,都说一定住在那里了。养蜂的都住在山顶上,上 下一趟很不容易。 直到第二天中午,还不见邓淑张回来,周干事吩咐赖组长带领出工,又布置 了下半天的生产任务,然后自己去了和平场,也是天黑尽了才回来,自言自语地 说:“糟了,怕出事了。”几个组长先过来,周干事说他找了大队民兵指挥部还 有街上负责治安的联防队,都说不知道。问明了养蜂人的住处,请他们带路,他 们不肯去,只好自己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养蜂的说,老邓一早来过,买了两斤 蜂蜜就走了。这时候旁边已经围满了人,个个顿脚叹气,赖组长说这个年怕不好 过了。 尽管不见邓淑张的踪影,活路还是要做,而且要赶时间。早出晚归,终于按 期完成了任务。虽说有些粗糙:路面极不平整,两侧水沟有些不通,陡坡处没有 防护墙等等,但总算是完成了。一声令下,不过半天工夫,人走得精光,只剩下 茅草棚还在风雪中守候着,默默地等待赶场人的归来。 盼望已久的春节来临了,大年三十儿照常出工,在山坡上铲草皮烧灰作肥料。 光秃秃的山坡上处处冒烟。离收工还差一个多小时,赖组长和他的组员们看见本 组工棚的徐晓丹背着背篼往伙房走,知道他是去领年货——猪肉、菜油和挂面— —去了,也都往回溜。赖组长走在最后,回到宿舍,队部传下话来,叫各组派人 到仓库领取烤火的焦炭。公路修通以后这才第一次领到焦炭,都很高兴。不过队 部又说,要到明天大年初一才准烧,又叫组长上队部开会。组员们有的开箱子取 出像样一点儿的衣服换上,有的张罗着借锅借切菜刀,也有的找出扑克、象棋, 打算厮杀一番。只有韩大学还是躺在床上看《工程力学》。王自洁觉得头发长了, 就去理发室理发。那里已经有不少人在等候。洪士奎穿着一身崭新的服装也来了。 由于他是农区的组长,就有人问他今年杀的是哪个工棚养的猪,一个人能分多少 肉。他没有回答。六组的傅莽娃问:“今年过年,该不会知青又来比赛篮球吧?” 洪士奎说:“你放心,今年知青都回成都过年去了,没得哪个来分你的肉吃。” 傅莽娃说:“我就怕像过国庆那样,说是一人四两肉,结果只有三两多,几个知 青假巴意思说来赛球,其实专为赛后那盆肉。”黄疯儿说:“三四百人两口猪, 一人也就半斤,最多六两。”洪士奎冷笑一声:“要想吃好,怕还要自力更生,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理发理得很快,一个人也就是十来分钟的工夫。王自洁理完,就去伙房打饭。 六个人一盆米饭,伙夫先把它切成六块,一人给一块,这叫做“牙牙饭”。菜不 是老梭边,而是熬白菜,上面浮着几颗油珠,用筷子刨了一下,倒是没有菜根什 么的。回到宿舍炭火已经烧旺,照得人人脸上红通通的。韩大学也不看书了,起 来烤火。王自洁问赖组长:“指导员不是说明天才准烧吗?”赖组长笑而不答。 江又安说:“队长这阵忙着打扑克,才没得工夫下来查呢,反正今天又烧不完, 明天上午查的时候有炭火就行。”王自洁说:“那我们就提前享受了。”众人都 笑了,说劳改队一年到头就盼过年;过年再不享受,还有啥想头! 吃完伙房给的饭,趁着炭火各人纷纷开小灶。下挂面的最多,还有炒素菜的, 也有煮腊肉的、包汤圆的。他们把几个月忍饥挨饿省下的钱全用在过年这几天上 了。只有托邓淑张赶场带东西的人很惨,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可煮的。王自洁也是 其中之一。只能眼睁睁看别人快活地忙碌着。不过眼睁睁这句话对王自洁不大适 宜,他此刻正在床上半靠半坐,闭着眼睛回忆从前的美好时光,这也是一种过年 方式嘛! 黄疯儿开了一瓶酒,和赖组长一起喝,还用二两菜油炒了两个素菜下酒。刘 富义一个人占了往日学习时用来记录的长桌,把煤油灯推在一边。他煮了一块腊 肉,用它下酒。他喝一口,吃一点而,再喝一口,又吃一点儿,喝着喝着,他开 始喃喃自语,谁也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后来他又“哦哦”地哼叫。赖组长问他腊 肉的味道好不好,他也不理,又猛喝了一口,像自言自语又像在回答赖组长: “不……不,”他摇摇头,“这……啥子,那年……才好吃,老子……杀了一口 猪……全家……吃……吃,那才好……吃。”他越说声音越,最后全身伏在桌子 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韩大学叹了口气,说他又喝醉了。猛然刘富义站起来,指着韩大学厉声说: “你狗日的……说……哪个?”众人一惊,王自洁也从甜蜜的回忆中醒来,望望 刘富义又望望韩大学。韩大学却安坐烤火,纹丝儿不动。赖组长和黄疯儿也停止 喝酒,回头张望。刘富义又偏偏倒倒地坐下,嘴里还在叽哩咕噜:“是……老子 杀的,又……啷个嘛……”然后又哭起来“饿慌了……妈耶……妈……唔……唔 ……”最后颓然倒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咕咕,只是声音太小听不真。赖组长说: “硬是喝醉了。” 吃完喝完了,都去上厕所。外面开始下雪,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屋顶茅草上 也开始积雪。队部灯火通明,肉香随风飘来,伴随着吆喝划拳之声。回到室内, 炭火渐渐熄灭。寒气从门缝逐渐深入。大家纷纷钻进被窝,时间还早,睡不着, 都眼睁睁地望着桌子上那盏煤油灯发呆。那灯焰渐渐缩小,越来越小,终于熄灭 了。然后又亮了一下,立即又灭了,然后又亮一下,如此明灭相间,分明是灯油 将尽。韩大学若有所思,说了一句:“这灯倒像我们的命运。”众人听了,默默 不语,后来灯不再亮。一片漆黑中,从窗户映入的淡淡雪光,映出室内高高低低 团团黑影,似人似鬼。 大年初一,人们起床以后,都出门呼吸新鲜空气。雪已经停了,天色依然灰 暗。在院子里站了一阵,身上寒冷,心里无聊,只好回宿舍,闲坐一阵。室内没 有生火,仍觉得冷,又到院于里闲站或在门口张望。肚子饿了,咽咽口水。每逢 休息,只开两餐,是老规矩了。直到九点半,才通知开饭。饭是六两一块的牙牙 饭,菜是凉拌三丝:胡萝卜丝、白萝卜丝、白菜丝。莱切得很细,平日看不见的 酱油、醋、花椒、红油海椒都放齐了,只是饭凉菜更凉,伙房说:“饭早就蒸好 了,罗事务长叫晚一点开饭,不要和下一顿相距太久。”许多人饿急了,端着碗 就在雪地里吃开了。 回到屋内,队部通知生火。室内有火,才有点儿生气。昨晚没有把过年食品 吃完的,又开始张罗煮东西。吴跛子拄着根棍子进来,众人很惊奇,问他咋个也 来了。他脸和耳朵冻得通红,坐在床上烤火,过了一阵才说:“我一个人在工棚 闷了一年,平日也难得和大家说句话,今天过大年,反正老乡也不会来,我就一 个人踱过来了。”说完又问:“赖组长呢?”赖组长听见是找他,赶紧过来,满 面春风地说:“我在这里。”原来他正在二组看人下棋。吴跛子说:“老组长好?” 赖组长说:“好、好,你过年好?”吴跛子说:“有酒没得?我抿一口。”赖组 长说:“还有一点。”把小酒瓶递过去,吴跛子喝了一口,说酒硬是不错,掏出 一包蜜蜂牌纸烟,给赖组长一支,自己拿一支在炭火上点燃吸起来。其他人围上 来要烟,一会儿一包烟全散尽了。 吸了几口烟,吴跛子才说:“你们最近听到邓淑张的事么?”大家都吃了一 惊,问他听到了啥消息,他说:“昨天下午有个老乡从我那里过,向我要水喝, 外面两个人闲谈。老乡说,最近在和平场那边竹林里发现了一个霉和尚的尸首, 看样子年龄比较大,颈项上砍了几刀,旁边还落的有挂面。你说不是他又是哪个?” 这时候全工区的人都围过来打听,后来连二工区、三工区都有人过来听,围得水 泄不通,但他也说不请更多的事。有人向赖组长简易赶快向队部报告,赖组长说 现在不是时候,还是等值班队干部下来巡查时再说。 大家纷纷议论,都说邓淑张死得惨,连年都没有过成。六组的魏组长说: “唉,这里从前就是出鸦片出土匪的地方,杀个把人不当回事。”他们组的傅莽 娃说:“这回总要理麻一下,虽说是霉和尚,总是条人命嘛。”赖组长说:“劳 改犯,死了就死了,填个表就了事,他又没得家属,就是有家属又有哪个理你! 今年到我们队打人的老乡,又有啥事?还不是算了。”众人听了都泄了气,摇头 叹气,不再言语。 王自洁自始至终不吭一声,他想了很多。他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想起早死不 过一两个月的赵排长,也许两个月就算很久了,所以就把他忘了。再过两个月, 大约这邓淑张也将被人们忘了吧。人为什么总是很容易忘记别人呢?这是人的本 性还是劳改队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