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在雨中 采春茶是一年中最忙的季节。进入高潮以后,尽管就业人员个个“东方发白, 做到擦黑:两眼一睁,忙到熄灯”,队部又给勤杂人员像卫生员、理发员、木工 以及工棚里喂猪放牛的都派了任务,农业组也抽人采茶,还是忙不过来。邓管教 提出向场都反映,要基建队、机修队派劳力支援,但指导员反对,说人多了容易 混杂生事,还得安排吃住,不如安排家属采茶好些,她们吃住都在家里,当然省 事很多。两个人意见不一致,中队长外出学习未归,自然谁的官大谁说了算。于 是指导员就安排家属在三组采茶。这里离队部近,出工收工方便,三组自从赵排 长、邓淑张和王自洁死了以后,还没有补充过人,人手特别紧张。指导员把赖组 长找来,拿了一份儿名单给他,要他找一个思想好、能干活儿、做事认真、头脑 清楚的组员带领家属采茶,一定要严格保证质量,啥子“剃光头”、“鸡毛腿” 之类少来,最后又讲了做好这项工作的政治意义。 赖组长看了名单:全是干部的老婆!只有一个是卫生员的老婆,这些人都是 三四十岁,相当难缠。他本来打算像去年那样自己亲自出马,可是指导员分明说 的是找一个“组员”。这也许是因为去年有什么闲话传到指导员耳朵里的原故吧。 数来数去,能够上这四个条件的实在不多,光“思想好”这一条就不好找:都当 了多年老光棍儿,能像自己那样掌握分寸的就不多。韩大学去倒没有这方面的问 题,只是知识分子思想复杂,万一露出些反动话更不好办。刘富义更成问题,不 出三天反动话就是一大堆。最后觉得只有谭志云还可以,就把名单交给他,又把 指导员的话重复了一遍。 第二天一早,几个家属背着茶筐来到院坝等候。谭志云拿着名单一一核对。 有些人他认识,有些人只是过去面熟,却不知道姓名。家属们个个谈笑风生,一 口一个“谭组长”,又问他老土匪为啥不来。谭志云被喊得不好意思,忙说: “莫乱喊,我不是组长,是我们赖组长叫我临时带两天。”中队长老婆王嬢嬢笑 着说:“那你就是临时组长嘛,大小是个官,正好管我们这些平头百姓。以后还 要请谭大组长多照看。”谭志云忙说:“王婆婆你咋个这样说嘛,论年纪你是长 辈,论身份你是革命群众,以后我有啥错误,还请王婆婆批评,也请其他各位婆 婆嬢嬢多多监督。”话刚落音,家属们已经笑个不住,邓管教的老婆说:“这娃 儿的嘴巴真甜。”事务长的老婆笑着转过升把躲在后面的姑娘推了一把:“小玲 听到没有?这一下你也成了嬢嬢了。”谭志云这才看到了这个姑娘的脸,想起名 单上没有这个人,就问:“这名单上咋没有你的名字呢?”于小玲不好意思地低 下了头,卫生员老婆介绍:“她是指导员的女子,叫于小玲。”谭志云在名单上 添了名字,又看了她一眼,自觉不妥,脸一下子红了,又怕细心的家属看出,赶 紧说:“现在大家跟我到一面坡采茶。” 一行人到了地方,王嬢嬢伸手就抓。谭志云说:“王婆婆稍等一下,先说断, 后不乱,大家依照轮次,一人占一行,车纪大的先占,采完一行再接着采下一行。” 这样,于小玲自然在最后一行。她以前只是见过别人采,以为很容易,真动起手 来,眼花缭乱,下不了手,动作又慢,谭志云就手把手地教,讲要领,作示范。 他既要教于小玲,又要称每个人所采茶的重量,检查质量,还要完成自己的采茶 任务,路上跑下,累得一头汗,越忙事情越多,不久又发生了争吵。 事情出在王嬢嬢身上。,她采茶完全不顾质量,伸出五个指头满把抓,俗称 “五爪金龙”,所过之处,或留下半截残叶,或留下半截残梗,不该采的抓得只 剩下“鸡毛腿”,影响以后发芽。谭志云看这样不行,又不好说她。只好在她后 面收拾,她一看有人给她“善后”,更放胆乱抓。她觉得自己现在所采的这一行 茶叶长势不佳,而下一行却长势喜人,就抛下正采的这一行,抢先占了下一行。 这时候事务长的老婆采完了一行正好该来这一行,于是二人争执起来,越吵越凶, 互揭老底,什么话难听骂什么。引得大家都来看热闹。由于平时都怕王嬢嬢三分, 没有人敢出面说她不对,反倒劝对方让步。于小玲着不过,刚要开口,谭志云暗 暗拉她一把,她才没有做声。后来还是谭志云东劝西劝,只差磕头作揖,才达成 协议。二人共采一行,各占一半,纠纷才告平息。 经过谭志云几天的耐心教导,于小玲的技术逐渐熟练,采茶数量已经达到一 般水平,只是还赶不上王嬢嬢。于小玲不服,背后说她太不顾质量。谭志云说: “家属来采茶,不就是为了多挣几个钱吗?中队长家里人口多,生活有些困难, 她才这样,就是脾气不好爱和别人吵,也是缺钱心里烦引起的。我经常为她善后, 也是想到这一点。”于小玲看着他,不由得点点头。 家属们采了了十来天茶,谭志云也忙了十来天,帮手脚慢的采茶,排除纠纷, 化解矛盾,家属们人人心悦诚服。于小玲更是钦佩,觉得他和自己过去心目中的 “阶级敌人”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后来她对谭志云讲了自己看法的变化,谭志云 笑了。说自己可能受王自洁、徐晓丹他们的影响,你过去太不了解他们了。于是 对她讲了许多事惰,于小玲听得入了神。 这一天很早就开始下雨,家属们有的穿着雨衣,有的像于小玲则披块塑料布。 卫生员老婆也有顶草帽,谭志云却干淋着。雨越来越大,雨水顺着发梢指尖流, 流到腰部、腿上,指尖长期被凉水浸泡,都不听使唤了。大忙时节,没有干部发 话,霉和尚谁也不敢去躲雨。家属们呢?是躲雨还是为采一斤鲜叶五分钱在雨中 坚持?两种想法斗争着,不断有人跑回家,当然谭志云不能走。哪怕只剩下一个 人,他也得为那个人称茶。可是于小玲也不走,谭志云劝也没有用,直到连王嬢 嬢也坚持不下去了跑回家,这时候雨已经下得很大了。他们所在的位置比较靠上, 和王嬢嬢不在一起。这个地方叫“望天坡”,离宿舍和队部太远,回去要走下坡 路,坡陡路滑且不说,还得经过悬崖边的羊肠小道,雨小的时候还能勉强走,现 在雨大了,万一滑下去,可得粉身碎骨!于是二人把茶筐藏在茶行内,往上面跑, 准备找个岩洞躲雨。坡太陡,于小玲上不去,谭志云就把她拉上去。她对这一带 地形不熟,只有让他换拽着跑,最后二人一起进了一个岩洞。 这洞不深,里面很窄,洞顶也不高,人在里面坐着可以直起腰,但没法站。 地面前半部分已经被飘来的雨淋湿,只好尽量往后躲。于小玲想用塑料布挡住洞 口,但无法悬挂,谭志云说算了。 雨越来越大,从洞口往外看,白茫茫一片,回头一瞥,于小玲把湿得流水的 蓝布上衣脱了放在地上,里面的的确良衬衣也湿得紧紧贴住身子,显得轮廓分明。 他的目光一接触到,立该闪电般收回,转而去看洞壁岩石的纹路。于小玲说: “谭哥,你把上农干脆脱了吧,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多不好。”谭志云说没有关系, 不肯脱。 雨还在下,俩人就这么挨着坐着,越坐越觉得无聊,于小玲脱了鞋,光着脚, 两只胳臂抱在胸前。谭志云捏紧拳头,又咬牙又用手摸自己胳臂上隆起的肌肉。 于小玲问他冷不冷,他不回答。于小玲生气了,说:“你是哑巴呀?”谭志云反 问:“你冷不冷?你冷我就冷,你不冷我也不冷。”于小玲说:“我这会儿真冷 啊,要是能缓和暖和就好了。”谭志云说:“没有木头,也没有火柴,咋生火?” 于小玲生气了,说:“你就是个木头,啥也不懂!”谭志云默默无语。过了很久, 他小声唱起了《敖包相会》: 如果没有天上的雨水哟, 海棠花儿不会自已开…… 于小玲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完了才说:“这歌真好听。” 谭志云说:“这是王自洁教我的。他会唱很多歌。唉,可惜了。” 于小玲受了感染,沉默了。过了一阵才说:“你教我好不好?” “我只会唱,不会教。” “那你再唱一遍,我跟着哼。” 唱着唱着,于小玲靠得他更紧了。谭志云往旁边让,歌声也停了。那拉开的 距离如此之短,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觉到。于小玲觉得很别扭,就用茶树枝在地 上乱画乱写,又用脚擦去,最后剩下一个“云”字。谭志云就用瓦片画了一个 “玲”字。刚要擦去,于小玲说:“莫擦,你的字写得比我好,名字也起得比我 好,叫谭志云。”谭志云说:“还是你的名字起很好。”于小玲说:“就是这个 名字起得不好,老师说没有一点儿革命味道呢。” 一阵风起,洒进来一片雨,两个人本能地往后躲,无处可躲,一瞬间又贴紧 了。亮光骤然闪过后,黑暗里响起一声炸雷,吓得于小玲死死抓住谭志云的胳臂 不放,连连说:“谭哥,我好害怕。”谭志云说:“不怕,一个人怕,两个人在 一起就不怕了。” 雨仍在下,不时从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俩个人依偎着,倾听似乎正在伴奏 的雷击雨鸣。渐渐地雨小了,时有柔风悄来,但他们一无所知,专意感受对方的 呼吸和心跳。时间已经停止,洞外世界也不存在,他们就这样一起坐着,但愿直 到世界的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