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卓文集
沉重的时刻
不是生离。不是死别。不是在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不是在绞刑架的投影前。托
马斯·曼的著名短篇《沉重的时刻》所描述的是:德国的伟大诗人和剧作家席勒在
创作诗剧《华伦斯坦》的过程中,是以怎样的心情面对他所遇到的障碍——他无法
写好一个重要场面。
一个作家,在他的创作过程中,是经常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障碍的。他可能写不
好一个场面,可能掌握不住一个人物的性格,可能找不到必需的细节……这是很正
常的情况,每一个作家都会遇到的。席勒自己在过去创作别的作品时也必然遇到过
的。但为什么这一次问题显得这么严重,以致面对那障碍的时刻,成为了他生命中
的沉重的时刻呢?
这是一个严寒的冬夜。周围的人们,连他的妻子绿蒂和孩子们,都已经熟睡了。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扫过小巷的风声和打在窗子上的雨声。席勒正在病中—
—还是几年来一直折磨着他的伤风。几个星期来,医生严禁他离开屋子。此刻,他
倚立在已经熄灭了的冰凉的壁炉前,面对着那无法写下去的作品。他是这样看待它
的:“这个负担,这个压迫,这个良心的痛苦,这个必需喝干的海洋,这个可怕的
任务,它是他的骄傲和不幸,他的天堂和地狱。”他是将他的未完成的作品提到了
这样的高度。那么,这就不是简单的一个创作上的问题了。而是,写这样一部作品,
是他发自内心的要求,是他的事业,是他的荣誉,也是时代赋予他的庄严的使命。
无论怎样困难,他必需完成它。然而,此刻他感到自己无力跨越和征服那障碍,无
法完成它。于是,他焦躁、痛苦、沮丧。
然而,又不仅仅是由于创作中的遇到了一个障碍以致引起了他的焦躁、痛苦、
沮丧,实际上,他的内心原就隐伏着一些消极的东西,存在着一些矛盾,一些斗争,
此刻不过是在创作中遇到了一个障碍的诱因下爆发了出来。
那么,这就不是创作中的一个障碍问题,而是人的问题。重要的不是如何去克
服那创作中的障碍问题,而是如何提高人的问题。
这就是为什么一个创作中的障碍却为席勒带来了沉重的时刻。
情况往往如此,在焦躁、痛苦、沮丧的心情中,容易用阴暗的眼光看问题,容
易把情况估计得更坏,更严重。何况,此刻席勒又是孤独地站在一个严寒的冬夜中,
而且正在经受着病的折磨。
对于那未完成的作品,他有着病态的不满足:“结构是假的,语言也是假的,
它是一堂枯燥的、呆板的历史讲义,根本不能上演!……好,完了。一次失败。一
个没有成功的尝试。破产……”而对于自己,他也强烈地不满。是的,过去他在创
作中也遇到过困难,有的作品也是从怀疑、困苦中产生出来的,而最后证明那是杰
作。他也曾经贫困,受着病的折磨。但是,他当时年轻。每一次不管他的腰弯得多
么低,他的精神是高扬的。而现在呢,虽然他只有三十七岁,但是已经快到尽头了。
他失掉了对将来的信心,那是他痛苦中的明星。因为他已经获得了一点幸福,因为
他已经从天不怕地不怕的放纵无羁中转入循规蹈矩,转入小市民的生活,有了工作,
有了荣誉,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现在他松了劲儿。完蛋了,失败和失败——给他
留下的就是这些。
在阴暗、沮丧的心情中,他尽量将一切往最坏处看,这样来发泄自己的痛苦,
从而减轻自己的痛苦。但是,他又为这些可怕的想法所惊骇,不敢停留在这样的思
想状况中间。于是,他不再发泄他的痛苦,转而面对痛苦,思考痛苦在他生活中的
意义,在他工作中的意义。他将痛苦和才能联系了起来。才能——它本身不就是痛
苦吗?对最伟大的人、最不满足的人来说,他们的才能就是最严峻的鞭策,促使他
们去要求更高的完美。现在,他用另一种眼光来看那未完成的稿子了,如果它使他
痛苦,那不是应该这样而且几乎是一种好的征兆吗?他将痛苦与理想联系了起来。
他想,他应该为崇高的东西,忘我地奉献出一切,牺牲自己。这就是他的野心:没
有人可以比他更伟大,也没有人为了这崇高的东西忍受更多的痛苦。——正如为了
发泄痛苦,他要将自己踩得更低一样,此刻他为了坚定信心而又将自己扬得太高。
不过,这样终于帮助他摆脱了低沉、混乱、沮丧的感情,达到了心的宁静。
当他心情沮丧时,他叹息,用两手捂着眼睛,着了魔似地在屋子里走着。或是
坐在靠墙的椅子上,两只手交叉起来放在两膝中间,眼睛无精打采地看着地板。而
当他的感情昂扬起来时,他那大鼻子的鼻翼张开了,眼睛里射出威胁的光。他的瘦
削的腮上升起一阵红晕,一缕火焰从艺术家的自我中心的火中喷发出来。而此刻,
他在宁静的心情中走进隔壁的房间,站在床边,用爱抚的眼光看着在熟睡中的绿蒂。
他在心里说:“亲爱的,你追随我的渴望吗?……上帝作证,我非常爱你。我只是
有时候找不到我的情感,因为我常常由于痛苦而疲倦,由于同我授予自己的任务斗
争而疲倦。为了我的使命,我不能够太多想到你,我不能够完全因你而幸福。”—
—这是一个深爱自己的妻子的丈夫的话。而他又对妻子有着歉疚的心情,因为,他
不能将自己的感情完全放在她的身上。因为,他有他的使命。而且,他也不能完全
因她而幸福,因为,为理想而斗争也是他的幸福,甚至是更大的幸福。那么,这又
是一个战士的话。这一段话,表明沉重的时刻已经过去了,他终于跃过了一个几乎
陷入进去的深渊,又在他生命的道路上跨进了一步。小说通篇都是写的席勒的思想
活动,接近于“意识流”(虽然托马斯·曼写这个短篇的时候还没有“意识流”这
个名词)。是表现手法上的晦涩呢,还是作者有意想表现席勒的混乱的思想感情?
有一些地方很费解,但席勒的主要思想感情的脉络是清楚的。而且,通过思想活动
的描写,也刻画出来了席勒的性格。
小说没有写席勒的胜利(他在年轻时就写出了那么多光辉的作品),却写了他
的挫折;没有写他的坚强(专制暴政的各种手段都没有能够把他摧垮),却写了他
的沮丧;没有写他的激昂慷慨、热情奔放(那是如此明显地表现在他的诗和剧作中
的),却写了他的内心的纷乱和低沉。事实上,席勒的性格也正是复杂的。在本质
上,他是他那个时代为自由而斗争的一个战士。然而,他也跋徨过,迷失过。一如
梅林所指出的:“他后来自甘淡泊,也不无一点苦涩的厌世之感。”他的人生道路
也是艰难的,经常贫病交困,在政治上受到迫害。但是,无论如何,他终于选择了
不幸然而充满荣誉的命运。这篇小说正是通过一件小事,集中地反映了这一点。
小说中两次写到,席勒在纷乱的心情中想到了歌德。这是必然的,他创作《华
伦斯坦》时,正是他和歌德十年合作的那个时期。他们是战友,相互鼓舞和影响。
然而,他们又是敌手,相互以某种妒意的眼光望着对方,也许在席勒更是如此。他
们的性格和命运是不同的。在小说中,席勒这样比较了歌德和他自己:“他也许是
一个神,而并不是一个英雄。但是做一个神容易,做一个英雄却很难。”这当然代
表了小说作者的看法。我们不可能也不必要在这里分析这一看法。但可以指出,作
为艺术家,歌德当然是更有天才更为博大的。但作为一个人,比起一生顺利,而且
后来“在一个震撼世界的斗争时代,居然在一个袖珍版的德国小宫廷的小得可怜的
铁笼子里怡然自得”(梅林)的歌德来,一生在逆境中苦斗,多次面对“沉重的时
刻”的席勒,是更激动我们的心的。
托马斯·曼(1875—1955)在写作这篇小说时,当然融合了自己对创
作甘苦的体验,也寄托了他自己与生活搏斗、对理想的追求的激情。小说是为纪念
席勒逝世一百周年写的,它的意义不仅在于塑造了为了对人类的责任勇于与困难苦
战的席勒的形象,而且,也是为了鼓舞和激励那些在生活中有着自己的“沉重的时
刻”的人们的。
是的,我们也经常会遇到这样那样或大或小的“沉重的时刻”,困难、挫折、
障碍,在人生的长途中总是难免的。重要的是,要看到远大的目标,要意识到自己
作为人的责任,要克服困难首先要克服自己灰暗、沮丧的心情。一定不要失去对将
来的信心和对自己的信心。那么,“沉重的时刻”就不会是滑向深渊的斜坡,而将
是飞跃一步的跳板。1982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