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
今天出现了一桩大事。话说放马场过去不远有一个村庄名叫竹林庄,竹林庄有一位
大嫂,系史家庄的姑娘,以狗姐姐这个名字著名。十年以前,小林走进史家庄的时候,
这位狗姐姐已经了不起,依嫂嫂班的说话就是“大了”。这一批做嫂子的,群居终日无
所用心,喜欢谈论姑娘,那时谈狗姐姐就说狗姐姐“大了”。狗姐姐一见程小林这个孩
子,爱这个孩子。日子久了,认得熟了,小林也喜欢同狗姐姐玩,同狗姐姐的弟弟名叫
木生的玩。狗姐姐的一套天九牌最好看,小林爱得出奇。有时打天九,凑了狗姐姐的嫂
嫂共是四人,玩得晚了,就在狗姐姐家里同木生一块儿睡觉,狗姐姐给糖他们吃。可爱
的狗姐姐,她是爱小林呵,她给糖他,两指之间就是糖,小林,一个孩子,那里懂得狗
姐姐是把糖捏得那么紧?
狗姐姐就在他的颊上拧他一下子。清早起来,狗姐姐房里梳头,木生同小林都来了。
小林喜欢看狗姐姐梳头,站在那里动也不动一动。他简直想躲到狗姐姐的头发林里去看。
他的眼睛真个是在狗姐姐的头发底下了,不知不觉的贴得那么近。
狗姐姐的头发就是他的头发了,他在那里又看得见狗姐姐的眼睛。狗姐姐她那一双
黑眼珠,看不见自己头发以外,看小林,口不停说话。她打岔叫木生替她去拿东西,双
手捏住披散之发,低下头来亲小林一嘴。小林没有站住脚,猛的一下栽到狗姐姐怀里去
了,狗姐姐连忙把他一推,猛的一伸腰,松了一只手,那手就做了双手的事情,那么快
头发都交代过去了。小林害怕,但狗姐姐知道他不是淘气。有一回是三月三的夜里,大
家都在坝上看鬼火,小林在场,狗姐姐也在场,——只有三哑一个人手上拿着锄头,他
说那个东西如果近来了,他就一锄头敲下去。大家朝着东边的野坟望,慢慢的一盏火出
现了,小林害怕,——他又喜欢望。他站在狗姐姐身前,倚靠着狗姐姐。狗姐姐道:
“不要怕。”握住他的手。
史家奶奶道:“不要怕,姐姐招呼你。”这一个静悄悄的夜,小林不能忘记,燐光
的跳跃,天上的星,狗姐姐温暖的手,他拿来写了一篇文章。他从外方回来,狗姐姐早
已是竹林庄的“史大嫂”了,在史家庄也见过狗姐姐几面。他曾经推想狗姐姐这样的人
应该是怎样一个性格,此回再见,他觉得他推想得恰是。狗姐姐告诉他竹林庄是一个好
地方,牛背的山窝里,有山有水,人物不多,竹子很茂盛,走在大路上,望不见房屋,
竹子遮住了。狗姐姐没有提起他们的杏花,小林也终没有机会看竹林庄的杏花,这时早
已过了开花的时候了,竹林庄的杏花很可以一看,竹林以外,位置较竹子低,远远看来
又实与竹叶合颜色。清明时节,上坟的人,走放马场下去这一条大路者,望见竹林庄、
唱起千家诗上的句子“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了。小林自为惆怅,当初他
一个人跑到放马场玩了一趟,何以竟没有多走几步得见竹林庄?而现在狗姐姐在竹林庄
住了如此的岁月了。伤感,这人实在有的,只有若行云流水,虽然来得十分好看,未能
著迹。剩下的是一个尊名其妙的气分。这一日天气晴明,他来探访竹林庄了。他喜欢走
生路,于是不走大路循山径走。离竹林庄还有一里多路,有一条小溪流,望见一个女人
在那里浣衣。他暂且捡一块石头坐下,很有点儿牧歌的意兴。这女人,不望则已,越望
越是他的狗姐姐。果然,是狗姐姐。他见了狗姐姐,同山一样的沉默。狗姐姐她原是蹲
在一块石头上,见了他,一伸腰,一双手从水里头都拿出来,那么快,一溪的水她都不
管了。这一下子,她其实也同天一样,未失声,但喜笑颜开了,世上已无话说了。小林
还隔在那一岸。
“你怎么想到这里来了?”
“我说来看一看姐姐住的地方,想不到就在这里遇见姐姐,——这里洗衣真好,太
阳晒不着。”
说着且看狗姐姐头上枫树枝叶。树荫真不小,他在这一边也遮荫住了。对岸平斜,
都是草,眼睛却只跟了这棵树影子看,当中草绿,狗姐姐衣裳白,头发乌黑,脸笑。共
是一个印象。但那一件东西他分开出来了,狗姐姐洗衣的手,因为他单单记起了一幅画
上的两只臂膊哩。又记起他在一个大草林里看见过一只白鸽。这是一会的工夫,做了一
个道旁人,观者。又向他的狗姐姐说话:
“我刚刚过了那一个山坡,就望见那里竹林,心想这是竹林庄了。”
“你还得走上去一点,那里有桥,从那里过来,——我一会儿就洗完了。”
狗姐姐指点上流叫他去。小林见猎心喜,想脱脚过河。他好久好久没有过河了。小
的时候他喜欢过河。
“我就在这里过河,我们书上说得有,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
可以濯吾足,——姐姐你不晓得,我在一个沙漠地方住了好几年,想这样的溪流想得很,
说出来很平常,但我实在思想得深,我的心简直受了伤,只有我自己懂得。”
狗姐姐哈哈笑。
“难怪史家庄的人都说你变得古怪,讲这么一套话干什么呢?你喜欢过河你就过来
罢。”
他偏又不过河。
“我不过,——姐姐你信不信,凡事你们做来我都赞美,何况这样的好水,不但应
该来洗衣,还应该散发而洗足。我自己做的事不称我的意,简直可以使得我悲观。作文
写字那另是一回事。”
这一套话又滔滔而出吗?问狗姐姐狗姐姐不晓得,她望他笑,他又神仙似的忙着掉
背而走了,去过桥。慢慢的他走到这树底下来,狗姐姐已经坐在草上等他。狗姐姐好像
有狗姐姐的心事,狗姐姐也摸不着头脑。
“姐姐,你的桌子上摆些什么东西呢?”
“你怎么想到这个上面去了?”
“我一面走一面想起来了。”
又道:
“我不打算上姐姐家里去,玩一玩我就回去。——我记得姐姐做姑娘的时候总喜欢
拿各种颜色的布扎小人儿玩,摆镜子面前。”
“你怎么还是这个样子,小林?不懂得事!”
狗姐姐伸手握住他的手。小林心跳了,忽然之间觉到狗姐姐的势力压服他。望着狗
姐姐若要哭!——这才可笑。
好弟弟,你坐下,姐姐疼你,姐姐在旁边总是打听你。”
更奇怪,狗姐姐说着眼里汪汪的。她轻易不有这么一回事。来得无踪,去得无影,
接着絮絮的说个不休,问史家奶奶好,琴子好,这个好那个好,什么也忘记了,一心说。
小林坐在一边麒麟一样的善。忽然他又觉得狗姐姐的张皇,他没有见过这么一个眼色。
于是他亲狗姐姐一嘴。看官,于是,而有这棵枫树为证。
小林大吃一惊,简直是一个号泣于旻天的精诚,低声问:
“姐姐,怎么这样子呢?”
简直窘极了,很难得修辞,出口不称意,我欲乘风归去了,狗姐姐拍他一巴掌,看
他的样子要人笑,——多可爱呵。
“历史上说过萧道成之腹,原来——恐怕是如此!”
“我不晓得你说什么!”
“萧道成是从前的一个皇帝。”
“你看你——说从前的皇帝干什么呢?”
“他生得鳞文遍体,肚子与平常人不同,人家要杀他,假装射他的肚子玩。”
狗姐姐这才会得他的意思。
“我生了一个孩子——死了。”
这一句,声音很异样,使得小林万念俱休,默默而一祝:
“姐姐你有福了。”
于是他真不说话。狗姐姐还要说一句,拍他一巴掌——
“女人生了孩子,都是这个样子,晓得吗?”
临走时,狗姐姐嘱咐他:
“小林,不要让别人知道。”
哀莫哀兮生别离乎,不知怎的他很是悲伤,听了狗姐姐这一嘱,倒乐了——
“姐姐,你真把我当了一个弟弟,我告诉你知道,小林早已是一个伟人物,他的灵
魂非常之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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